“崔公公,”如意趁着夜色,猫着腰,溜到长乐宫的大门外,“求崔公公帮帮我们主儿吧…”
崔来喜看到如意在暗处,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半晌似是要出去方便一下,叮嘱了旁边的小太监几声,这才若无其事地踏出大门外,四下望了望,把她带到稍远的地方。
但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知道竹云的那支斑竹笔定是有些来头的,可事发突然,过后再遣人去查,早已被处理干净了。
可这事不用想也知道,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还能毫无蛛丝马迹的也就那几位。
皇后娘娘向来是心胸开阔,从不在意谁得宠谁失宠,是不会向任何妃嫔下手的。
贤妃是个病秧子,从前在潜邸时也没多得宠过,如今在这寒冬里不请太医都算好的。
贵妃都不用明眼人去看,阖宫里谁不知道竹云此次翻身做主子,是借了她的恩宠。
可库房老太监的话是随口说的,小太监们的话是半截的,就连进宝的传话都是添油加醋了的。
从头到尾,贵妃和她的人连竹云的院子都没踏进过半步,更别说使什么手段了。
但若说其中没有贵妃的手笔,他是一万个不相信的。
可那又如何?
崔来喜心里把皇上的脾性,摸了个门儿清。
陛下未必是没怀疑过其中是否有贵妃的手笔,可从前贵妃在潜邸里落下那么多的尾巴,不也让陛下帮着遮掩干净了?
与其说是采女此招是昏头了,更不如说是贵妃娘娘吃透了皇上的心思。
两个同样都是影子的存在,谁又比谁高贵呢?
一个是衬云的真明月,一个是似云的假月辉。
这还不好选吗?
更不用说,这真明月知情识趣,在这天上挂了有些年头了。
而这才冒出短短几天的假月辉,现如今弄的云不像云,月不似月,就连那点冒牌的小手段都玩儿得拙劣。
那点子似月非月的微弱光彩,如今也是老调重弹,一点儿也不新鲜了。
宫女里不是没有更美的美人儿,他能挑中竹云,正是看中了她眉眼中的肖似,还有她原名里讨了巧的“月”字。
贵妃是必定会闹开的,皇上若是想纳了这个人,必定得亲自改个字。
而这个字儿,便是能助她勾着龙心圣宠的引子。
男人嘛,谁不喜欢玩玩儿亲手养成的乐趣,和那点儿瞒着新人念着旧人的隐秘乐趣。
真是可惜了,他做了那么久的谋划,布了那么好的棋盘。
这步棋,算是走废了。
“你回去吧,咱家也是爱莫能助。”崔来喜拂尘一扫,“若是让皇上和娘娘知道了,你偷偷来这长乐宫门口替你主子求情,你们主子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得了崔公公的一通警告,如意只能抹着泪,行了礼,快步离开了。
崔来喜脸色一沉,这下,算是与贵妃娘娘结恶了,他得尽快想个办法。
他打小就伺候在陛下左右,陛下是真龙天子,是男人中的男人,是英雄里的英雄。
这英雄难过美人关。
男人嘛,天下都有了,除了各色的脂粉环绕,还能有什么更具满足感的乐趣和追求。
菀菀类卿的招数暂时是没法用了,这温柔乡还不好找吗?
殿内一片暖意春宵,殿外则是寒风凛冽。如此,也算是一夜安稳地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下了朝,萧衍便吩咐着去给贵妃送一盒番邦新贡的新钗,让她看看挑几个喜欢的,剩下的拿去给各宫分了就是。
崔来喜得了令,刚想转头吩咐妥帖的小太监去干,便听到皇上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崔来喜,这事你亲自去,务必让贵妃挑到合心意的,明白了吗?”
崔来喜心下一沉,他怎会不懂其中深意,但既是先动了手,又棋差一招落人下风,他的心里还是有准备的。
“奴才遵命,必定让贵妃娘娘好好地挑,挑个开心,好不负皇上的心意和娘娘的大度。”崔来喜脸上堆满了笑,跪下去行了个大礼。
他本就是个奴才,讨主子的欢心是奴才的本分,也是奴才的价值。
皇上的奴才也是奴才,更是奴才中的奴才。
贵妃是肯定要为难一二,出出气的。
皇上也得顺着意思意思,让贵妃出了这口恶气。但也只是如此便算了了,他毕竟是皇上的奴才。
心里想着这些,手上已捧着一个胡纹琉璃织金匣进了长乐宫。
院里的太监宫女们向他问好,他谁也没理,也不避着人,径直就跪在了主殿门口。
“奴才崔来喜,特奉皇上之命,特来跪请贵妃娘娘挑贡品,请娘娘赏脸,多少瞧上一二。”
红袖打开门,走了出来,行了礼:“娘娘说,谢陛下赏赐,可昨夜疲累了,如今实在没有精神起身,望陛下宽恕。”
“嗨呦,这有什么,皇上可说了,务必得先让娘娘挑选,还得挑到称心合意的,方才能分给后宫众人呢,奴才在这恭候着娘娘歇息便是。”
崔来喜也没端什么架子,姿态是做足了诚意。
“红袖,让崔大总管进来吧,可不敢让他候着。”殿中传来苏月窈漫不经心的声音,却字字透着深意。
崔来喜忙起来,躬着身,头埋得低低的,双手把匣子高高捧起,疾步行至殿内。
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奴才惶恐,谢娘娘肯赏几眼给这些玩意儿,娘娘您看,可有喜欢的?”
苏月窈抬了抬眼,红袖便从崔来喜手中接过了匣子,奉给主子。
崔来喜仍跪着,笑得更深了,“娘娘瞧瞧,除了皇后那有单独规制的一份,这阖宫上下的贡品皇上谁也没给,都先送到您这了,您好歹也得赏脸挑几个才是。”
苏月窈随手扒拉了几下,便兴致缺缺,“美则美矣,毫无新意,崔公公,不是吗?”
崔来喜的笑凝滞了一下,但只是一瞬,挤着讨好,“娘娘说的对,番邦的蛮夷,哪里懂什么珍宝之美,无非是笨心猪脑的,弄点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讨主子一笑罢了。”
他顿了顿,膝行上前,又磕了一个头,“娘娘勉强留下一二,就当个乐子把玩也好。就是丢进御湖里,打个漂听个响,只要能讨您一笑,这玩意儿也是值了,好歹不会辜负皇上对娘娘的心意不是?”
崔来喜这番话可谓是既告了罪,又表了态。
他的意思只能源于皇上的意思,既是都如此说了,还有什么不好懂的。
能说到这份上,也是摆足了诚意想要自己平怒了。
“那就留一件看着图个乐,倒也无妨。”苏月窈随手挑了一件沙狐衔珠耳坠,看似无意地说了句。
“就这个吧,一个供人赏玩的玩意儿而已,公公以后可别真当个东西,把它捧得那么高了。”
“是,娘娘,奴才一定记得。”崔来喜行了礼,带着匣子退了出去。
拿了东西放了话,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出来后,崔来喜把匣子交给底下的太监们,给各宫娘娘送去,按品级依次挑选。
东西原就不多,到了竹云的怜露轩,竟是一个也不剩了。
奉命的小太监捧着个空匣子,只是草草行了一礼,“小主恕罪,只是这贡品珍稀,各处娘娘们依着品级各自都挑了一两件,到您这实在是没有了。”
说着,他把匣子搁在廊下的栏杆上,“这个胡纹琉璃织金匣原也是一起贡来的珍品,小主您就收下吧,若是有什么钗环首饰,也能放着,奴才告退了。”
说完,不等竹云开口,小太监便径直离开了。
“主子!他,他欺人太甚!”吉祥气得要追打出去,被如意沉默地拦下。
进宝也没有说话,前几天还有小太监们见了他就“进宝公公”地争着问好,现如今,连昔日的旧识走路上看到他就绕道。
“原是我不配。”竹云看了看栏杆上的空匣子,转头对如意说,“把它收着吧,我也没什么首饰……若是哪里需要银钱,就拿去看看能不能换些银子,这殿里的炭火是越来越少了。”
“主子…这是皇上御赐的贡品…”进宝低声说,“按例是不能丢了,也不能拿去变卖的,主子还是放好吧。”
竹云一愣,苦涩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那就收好吧。”
风裹着刺骨的寒意,直直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不仅仅是疼,更是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心头,钻得人眼睛直发酸。
却连泪都流不出来,像是冻结在眼眶里,成了冬日这苦涩的寒霜。
“这冬天,到底什么时候算个头。”竹云蜷缩在房里,喃喃,“只教人,连个人都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