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儿在河面上轻轻地摇,楚奚纥靠在舱内的软榻上,很快就入了梦乡。
梦里,他回到了那年初春的江南水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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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春天,细雨总是缠缠绵绵的,青石板铺的小路长着青苔,湿润润的。
赵玉儿坐在布庄后面的院子里,手里捏着细银针,不像是在绣花,却是像在打架,皱着眉、吃着劲儿地与绣针“抗争”,并没有寻常女子绣花时的娴静之美。
旁边时不时还经过些好心的绣娘,七嘴八舌地教她,每个却很快都看得直摇头,叹着气地就走开了。
绣绷上的缠枝莲刚绣了半朵,线就拽不动了,她蹙着眉轻轻拽,针一下子就滑脱了手,指尖被针扎出个细小的红印,落在绢布上晕开,像一朵胭脂花。
远处传来街道上的吆喝声,夹杂着账房先生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
赵家是姑苏有名的布商,父母皆是纺布绣花的高手,家底殷实,偏赵玉儿丝毫没有遗传到半分家传。
爹娘总说她笨,绣不来这精巧的苏绣,将来别说是嫁入好人家,只怕是寻常人家娶亲都会嫌弃她笨手笨脚。
赵玉儿听了只红着脸低头,悄悄地笑。
心里却惦记着,邻家的偏屋里,那扇总亮到深夜的窗。
那窗是楚奚纥的,听人说他是家里遭了难,半年前从江南乡下投奔到邻居家,说是要备考科举。
人长得高高的,皮肤也很白,眉眼深邃,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书卷气。虽说穿着件洗到发白的粗布衫,却总是收拾得整洁熨贴。
见到人,便温和地笑,说话也是斯斯文文的。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冲着她笑,那笑就住进了少女的心上。
而邻居家嫌他穷酸,只让他住在偏房,楚奚纥读书闲暇时便来赵家的布庄,帮着抄账册,赚的工钱就给了邻居,权当是借屋住宿的费用。
赵玉儿常借着递账册为由,偷偷跑去看他。
每次看到楚奚纥,他总是把账册摆在桌子上,在桌下偷偷看书。
见她来就慌乱地把书窝进袖子里,偏偏袖子很窄,厚厚的书总是塞不进去,他的脸就涨得红红的,结结巴巴地跟她解释。
她知道,他是怕她告诉父亲,父亲就不让他来帮工了。
她便把绣得歪七扭八的缠枝莲帕子搁在桌上,又摆了一盘桂花糕,轻声细语,“娘说,读书是件能光耀门楣的事,可惜我不能读书,你好好读,吃点儿桂花糕,会开心一点。”
说着说着,她又红了脸,“这个帕子……你别嫌丑,我是认真绣了的。”
他也会红着脸,郑重地拿起了帕子,细细地叠好,然后像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塞进衣襟里,然后拍几下,却说不出什么话。
有时他也会从怀里摸出些小玩意儿来,都是些集市上哄孩子玩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却也是他从帮工的工钱里攒下来的。
有一日,他给了赵玉儿半支玉簪,断口处已被盘得滑润。
“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玩意儿,是我母亲的遗物……玉儿妹妹收下吧,或许哪天你不嫌弃,给它打个络子,还能佩在身上。”
赵玉儿简直欢喜极了,楚奚纥未说出的心意,她看到这半截玉簪,就全都明白了。
她把玉簪郑重地接过,像他那样塞进衣襟里,然后郑重地拍了拍,红着脸,就要走。
那是楚奚纥第一次挽留她,扯住了她的袖子,那一下像是画本子里写的“天雷地火一刹那”,二人像触电般短暂接触又立刻后退了半步。
“玉儿妹妹莫怪,是我唐突了……”楚奚纥红着脸给她作揖,他那天说了好多好多。
她回去后把那截玉簪,藏在妆匣的最深处,夜里忍不住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
月儿透过纱窗,如水的月色就照在了玉簪上,温润洁白,朦朦胧胧的,像少男少女懵懂的好感。
她想起楚奚纥红着脸,郑重地说,“等我科举中了榜,我就去找姑苏城里最有名的媒人,去你家提亲。”
赵玉儿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简直欢喜疯了,呆呆地愣着。
他还说,“我知道我家里穷,配不上你,可我会好好用功的,等我以后当了官,我会让你穿上最好的苏绣嫁衣。”
这句话险些让她落下泪来,赵家的布庄里有一间极“神圣”的织绣房,最好的织纺匠人和最好的绣娘都在那里,每年都会花上很长的时间,在那个小房子里织出最好的几匹绸缎。
拿出来众人围着惊叹时,它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娘告诉她,这是浮光锦,是要送去京城进贡给皇上的。
小时候她不懂事,有一回哭闹着非要穿浮光锦做的衣裳。
爹当即就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怒骂着说只有皇家贵族和高官才能穿,她一个低微的商户女怎么敢肖想,若是传出去,一家子便不用活了。
那匹浮光锦便是她心里,挥之不去的难过。
楚奚纥的话让她陷入了深深的期待,如果奚纥哥中了状元,当了大官,她或许就真的可以穿上浮光锦做的嫁衣了。
这个想法让她心慌,却又忍不住地想。
她越想越睡不着,索性拿起针线,在绣绷上绣了一朵又一朵的缠枝莲,每一朵都缠缠绵绵的,藏不住少女的心事。
时间长了,众人都看出来她的心思,布庄的绣娘们也打趣她:“玉儿姑娘,楚书生看你的眼神,和你盯着他看的眼神一样呢。”
她总是红着脸跑开,心里却甜丝丝的,怦怦直跳。
等爹娘都忙着生意,她就偷偷溜去寻他。
奚纥哥说,要教她读书,他说,“女孩子为什么不能读书,你娘不让你读,我就来教你。”
赵玉儿便愈发崇拜他了,在她心目中,读书和浮光锦一样,都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奚纥哥定是待她极好的,读书这种事儿都肯教她。
出人意料地,赵玉儿识字明义都很慢,唯独学书写的进步简直是神速。
就连楚奚纥有时都诧异不已地打趣,“玉儿妹妹这双手绣花是不行,写字倒是比秀才还有天赋呢。”
她笑着轻捶过去,时间长了,竟学得一手簪花小楷,不过出锋倒是干练利落,楚奚纥每每见了总是赞叹,这簪花小楷倒是有一番她自己的风格。
有几回,他隔着帕子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他的体温便透过帕子,传到她的手上,烫得像要烧起来。
每次还没写几个字,她总是慌忙着缩回手,转身就跑,绵绵细雨斜斜地打在身上,凉凉的,可手背上却仍能感受到,那炽热的体温。
她停下来,透过细雨回望,见到楚奚纥立在房门外,同样也在望着她。
赵玉儿忽然觉得,这姑苏的春,似乎比以往都要长。
那时的赵玉儿还不知道,这深夜亮灯的窗、半支玉簪、绵绵的细雨,会是她往后余生里,反复回味的念想。
现在的她只是以为,这姑苏的雨会一直下,那扇窗的灯会一直亮。
总有一天,她会学着绣好一朵缠枝莲,等楚奚纥骑着高头大马,回来跟她家里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