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晌午,楚奚纥带着一个食盒就进了养心殿。
进去便干脆利落地跪下,行礼,头磕得实在是忒响,“罪臣楚奚纥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卿今日前来,是为了何事啊?”萧衍屈着手指,将一叠朱批折子翻到末页。
又将它从末页翻到前面,指腹轻轻拨弄着折子封口处的火漆印。
忽然嗤笑一声,索性将折子往镇纸下一压,斜倚在御座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
他并没有问楚奚纥为何自称罪臣,也没有叫他起来,这很明显有些不悦。
赵玉儿这个事,让他在朝臣和世家面前都丢尽了颜面,而楚奚纥又是引荐她的人,让他如何不去“恨屋及乌”呢?
“臣驽钝,有负圣恩......”楚奚纥额头紧紧贴着砖面,“若蒙陛下不弃,臣愿以微物略赎愆尤......”
萧衍神色微动,看向身侧的崔来喜。
崔来喜躬身应喏,轻步过去。
接过食盒时,手抚在盒身上顿了顿,跟楚奚纥对视了一眼。
看到楚奚纥的眼神,崔来喜心下会意,转身便轻搁在御案边缘。
谄笑着掀开食盒时,氤氲香气从里面飘散而出。
能闻得出杏仁特有的香气,混着江南糯米的甜香,在掀开的食盒上方凝成白色的雾。
乳白色的酪浆盛在碧玉碗里,表面撒着碎杏仁,琥珀色的糖桂花浮在上面,像落进琼浆里的一朵残霞,看起来让人十分有食欲。
萧衍握着碧玉碗,歪着脑袋看他。
眉峰微蹙,眼睛在升腾的香气里隐隐约约的,他此刻眼里的困惑倒更显分明。
楚奚纥弓着背,将额头磕向砖地,动作不慌不忙,“罪臣前几日奉命去姑苏处理事务,没寻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却瞧见了一位擅制佳肴的美人儿……”
说着,楚奚纥的脑袋悄悄地抬了抬,冲皇上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嘴角咧得老高,“这不,知道您爱吃杏仁酪……”
“说来也巧,这位美人儿最擅长的,就是做杏仁酪了。”
萧衍眉毛轻轻一挑,心里已然有数了。
随即往后一仰,靠在御座背上,手指轻轻叩了叩扶手。
眼神里多了些兴头,直勾勾地瞧着阶下的楚奚纥。
这么一想,自从赵玉儿诊出喜脉后,这玉漱台的门槛,便叫他踏得快烂了。
几乎日日都守在她身边,照顾着她。
看她孕吐时难受的样子,急得替她把清茶捧到嘴边漱口。
就连他素日里惯用的龙涎香,都撤下去了,养心殿里全换了瓜果摆着,就怕她闻着不舒坦。
谁想一场赏春宴后,龙胎竟是假的,赵玉儿便被禁了足。
他这才得了空,这些天先是去了皇后那,被皇后拿着政务册子搪塞出去了。
索性就跑去长乐宫里,陪了两天贵妃。观花赏舞,玩玩皇上和宫女儿的戏码,倒算是有些意趣。
又溜达去瑶光殿,陪着贤妃下了几局棋。欣赏了一番病西施的弱柳扶风,听她抚琴,心里漾起不少慰藉。
因为赏春宴的缘故,他本不想宠幸柳明薇的。
可……凝翠阁就在瑶光殿,而且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嫩得都能掐出水似的。
他得了趣儿,算是把新人宠上了两天。
临走时,本想再顺道看看,多年不见的李美人,毕竟人也是在瑶光殿的偏殿。
可刚到了冷香居门口,就看到她畏畏缩缩、打扮简朴到无趣的样子,便觉得实在是心烦,于是转身就走了。
这天也不能空着吧,他就去露华阁,瞧了瞧林昭容。
那丫头也是挺有意思,他当时气恼她,张口闭口就要爬他的生辰树,之前没怎么去找过她。
如今看来,倒是赤诚心肠,人也年轻漂亮,简单坦率得很。
虽不会绣花抚琴,可舞起剑来倒是别具一格的风采,是这后宫里独一份儿的飒爽。
以后或许可以多去看几眼,确实别有一番滋味儿。
就连前些日子被罚,撤掉绿头牌的竹采女处,他也去坐了坐……嗯,又做了做。
也是如花似玉的模样,尤其是这个眉眼,在赵玉儿禁足后,就更为受他喜欢了。
六宫的门槛算是踩了个遍,倒真是难得的雨露均沾。
可越是这般处处留情,越觉得那满宫的莺声燕语,听得倒不是很舒坦,便也不觉得尽兴了。
昨夜他念着新鲜劲儿,又去了凝翠阁的柳美人处,瞧她跳了一支《霓裳羽衣》。
美则美矣,却更适合在宫宴上欣赏,不适合在这闺房作乐了。
他忽然想起赵玉儿,那肚兜,那舞……
喉间忽然发紧,随手拈起银勺,舀了一口吃下。
杏仁的微微苦涩,蜂蜜和桂花的清甜,还有……
一种熟悉的味道,非常非常熟悉。
可又感觉很遥远,他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也尝过这个味道。
萧衍神色一变,将勺子捏得紧紧的,“这杏仁酪……她是如何做出来这个味道的,和别处的都不一样。”
阶下的楚奚纥抬头瞧着他,声线里浸着几分狡黠,“陛下可觉得这杏仁酪与众不同?”
话音顿住时,眼角余光已瞥见,御座上的帝王正拈着勺子等着听呢。
“这原是那美人儿珍藏的方子,据说只有老一代的姑苏人才知道。”他刻意拖长尾音,吊着皇上的胃口。
“这美人儿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靠着这手艺才得以存活,皇上您可得好好体恤一番,这可是江南民情呀~”
“罪臣早猜着陛下会问起,”说着,朝殿门外使了个眼色,隐约可从门边上,瞧见个水绿色的身影。
“这不,人已在外面候着呢,正等着亲自为陛下解答点心方子呢。”
萧衍忽而低笑出声,转头冲着崔来喜,指了指楚奚纥,“你瞧瞧这个人精,倒还惦记着朕好这一口。”
崔来喜也十分有眼色地陪笑了几下
“传她去养心殿的寝殿候着,”萧衍起身,往后面走去,又停下来看了一眼楚奚纥。
“朕宽恕你之前的过错啦,再赏你……一匣金条吧,下次再寻着这等解闷的妙人儿,不必行那么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