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空了,落了锁,彻底冷了下来。
西苑是废弃宫殿,是前朝有罪太妃们老死的地方,说是冷宫也不为过。
不再是昔日居所的精致奢贵,这里多年久无人居,到处都结着蛛网,就连寝殿的窗纸都破了几处。
一到夜里,冷风便嗖嗖地灌进来,带着一股破败陈朽的霉味。
红袖和长乐宫的宫人们,早已上了黄泉路。
如今苏月窈身边,仅有两个老嬷嬷服侍着。
接旨的当下她便昏了过去,是宫人们将她连拖带抬地“请”到了西苑。
两个老嬷嬷板着脸,收拾出一张积灰破旧的卧榻,铺上层单薄的被褥,将人安置在上面,便退到外间,不再管她。
苏月窈仍昏睡着,身上还是那件被剥去贵妃服制后,红袖挣扎着为其披上的一件披风。
发髻早已散乱,宣旨的太监挥手示意底下人将她满头的珠翠尽除,再没有垂着长长流苏的步摇了。
“哥哥……”她嘴唇翕动,“……别惹事…皇上会发怒……”
“……爹爹……不…挺住……”
梦境从流放之路,变幻至了边疆战场;从被罚枷号的兄长,渐化成了年迈抗敌的父亲。
昏沉中,光怪陆离的片段来来去去。
一会儿是年少时,兄长偷偷带她骑马,在家仆叫嚷中一路疾驰,两人开怀大笑……
一会儿是父亲板着脸教她练剑,却在她抗拒着而后学会了第一支舞时,眼底露出欣慰鼓励的目光……
忽而又变成入府那日,绛红盖头下,她偷偷抬眼,看见年轻的王爷站在高阶之上,朝她伸出手……
她烧得浑身滚烫,嘴唇干裂起皮,无意识地呢喃。
“陛下……萧郎……您最爱吃臣妾宫里的……杏仁酪……”
外间的老嬷嬷听见呓语,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讥诮,又很快湮灭在习以为常的麻木里。
她们端来的汤药都是陈年的渣碎熬制的,能吊着命就不错了。
她时而惊惧地蜷缩起来,仿佛看到侍卫们拖着人下去杖毙的血腥场面。
时而又呜呜地哭,“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红袖……红袖……”
可无论她怎么哭诉,怎么呼唤,回应她的只有一片虚无。
偶尔有片刻清醒,她睁开眼,看到的是各处的朽坏与残破。
那一刻,巨大的绝望会再次将她吞没,比昏沉和高烧更让她窒息。
她终于明白,她所有的依仗和骄傲,一同被帝王打得粉碎,弃在这废弃宫殿里,任其腐烂。
泪是早已流干了,只剩下一具滚烫的躯体,拽着她不断下坠。
外间,一个老嬷嬷打量着她的神色,低声对另一个说,“瞧着吧,熬不了几天了。”
另一个嗤笑一声,“熬过去又如何?难不成还能翻身变成贵妃娘娘?”
夜里是透骨的寒凉,两个老嬷嬷缩在外间避风的角落里,裹着旧棉袄,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儿。
里头那位,接连几天高烧不退,也未曾吃喝,连呓语声都听不见了。
她们心里早已料定,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白日里早就盘算过等人断了气,该如何去内务府报个丧,兴许还能得几个辛苦钱。
一个嬷嬷被冻醒了,起身想去瞧一眼,免得人死了都不知道。
她端着那盏快烧干的烛台,蹑手蹑脚挪进去。
往榻上一照,却猛地顿住了,榻上那人竟然睁着眼!
那双眼睛没了往日的神采,却又隐隐烧着一点虚弱的、不肯熄灭的光。
老嬷嬷吓了一跳,手里的烛台差点儿没拿稳,“您…您醒了?”
苏月窈干涩的嘴唇动了动,……水……”
老嬷嬷忙转身出去,从冰冷的壶里倒了半碗水,递到她嘴边。
苏月窈艰难地侧过头,急促地啜着,也不管这个碗有多么脏污。
她似是攒回了些许力气,并没有问自己怎么了,也没有问这是哪里,而是一把攥住了嬷嬷粗糙的衣袖。
那力气竟出乎意料的大,攥得老嬷嬷心里发慌。
“红袖……”她声音嘶哑得厉害,放下了往日的骄傲,“我的红袖……怎么样了?求求你……告诉我……她到底……”
红袖是她从家里带进宫的,本来是两个……后来只剩下她了。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名虽主仆,情同姐妹。
宣旨那日,红袖被侍卫们硬生生从她身边拖走,后来还挣扎着跑出来为她披上披风。
后来……后来她恍惚中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记得耳边的一声凄厉叫喊着“姑娘保重”。
她已记不清,红袖有多久没叫过她“姑娘”了。
那一刻,她真觉得她们一起回家了。
那老嬷嬷被她问的一愣,脸上顿时露出复杂的神色。
她抽了抽袖子,没抽动,只得无奈地应答,“红袖姑娘……没了,当天就被……杖毙了。”
“杖毙”两个字,狠狠凿进了苏月窈的耳中。
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无力地垂落在破旧的被面上。
她直挺挺地躺着,没有哭喊,没有尖叫,甚至连一声抽噎都没有。
那嬷嬷看着心里有点难受,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了一句,“听说……红袖姑娘撑了许久,临断气前还念着您,行刑的侍卫不忍心就使足了力气,就一下便没了,应该没受太多苦……”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另一把刀子。
苏月窈好像花了极大的力气,才理解了这句话。
两行眼泪,猛地从她紧闭的双眼里渗了出来,顺着向下滑落。
她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单薄的身躯在单被褥下颤抖着。
她所有强撑着的的东西,在这一刻,随着红袖的死讯,彻底崩塌。
老嬷嬷站在榻边,终究没再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
良久,那颤抖才渐渐止息。
她睁开眼,挣扎着撑起身,自己伸手去够那只破碗,里头还剩了点水。
她一口饮尽,仿佛将所有的泪与软弱,都硬生生咽回了肚里。
目光扫过这破败宫殿的每一处角落,这是她日后的住处,可绝不会是她的最终归宿。
就算是为了爹爹,为了兄长,为了红袖……
活下去。
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