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的春天来得迟,去得却极快。
残存的积雪方才化尽不过月余,露出底下被马蹄踏得坑洼不平的沙土地。
风里的凉意还未散尽,日头就已带上了几分燥热的感觉。
道两旁零落生长着的,是耐旱的梭梭。
生枝细瘦,却是这边疆的战马,在长途奔袭之后不可或缺的补给。
楚奚纥身着深色劲装,一行人风尘仆仆地抵达边地时,并未急着亮明钦差身份。
而是只带着几个心腹,如同外地旅人般,在边城外围、附近小镇乃至榷场都默默转了三四日。
他看军容风貌,看边线防务,看物资储备,也看民众面黄肌瘦的程度,听士卒私下里的抱怨。
甚至还混入到流民聚集处,听那些从北漠零星逃归的人讲述那边的情况。
这短短的数日,却意义重大。
楚奚纥了解到的,边疆的真实情况,远比朝廷收到的,那些经过层层粉饰的军报要深刻、也严峻得多。
苏铮的势力常年扎根在这里,他或许是个敢拼敢杀的铁血男儿,可他在京城的这些年却疏于对边关部下的约束了。
他的旧部盘根错节,吃空饷、倒卖军资早已成痼疾,士卒们颇为不满、怨气深重。
边线防务看似合理森严,实则却有不少漏洞。
而北漠的狼子野心不仅仅只是对峙,也常有小股骑兵越境骚扰百姓、劫掠城镇之事,以此试探这边的底线。
楚奚纥也不急着召见将领,而是回到下榻的驿馆,闭门两日两夜。
他独坐静思,伏案疾书,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录,条理清晰;针砭劣弊,一针见血,毫不避讳,亦不添油加醋。
除此之外,还附上了他接下来计划实施的对应方案。
从查办贪墨军饷,以安军心;到重新调整边防巡线,填补缺漏;再到如何利用榷场,搜集北漠情报;甚至还提出了,以小支精锐部队反制北漠游骑骚扰的具体战术。
密奏快马加鞭,直抵御前。
萧衍收到这第一封密奏时,正对着这厚厚的一叠哭笑不得。
“瞧瞧,朕让他去边疆,他给朕写了本书来。”萧衍掂着它,冲着崔来喜笑骂,“朕让他去边疆真是委屈他了,合该让他去翰林院修书呢。”
他笑着摇头,随手翻开就看了起来,初时目光还带着些漫不经心。
但看了几行,顿时就忍不住坐直了。
神色是越看越专注,继而露出的,是满目的惊讶。
最后竟忍不住以掌抵案,痛快大呼,“好!”
这声“好”,带着十足的惊喜和赞赏。
他批了那么多折子,看得见一份里没有溜须拍马的虚言,也没有酸文假醋的套话,每一个字都精炼透彻,直戳在要害上。
情况分析得是擘肌分理,提出的对策更是老辣精准。
既具霹雳手段震慑宵小,又有怀柔之策收拢人心,更有针对内忧外患的务实对策。
这完全不是一个寻常文臣可以做到的,更像是一个深谙军务的武将手笔。
萧衍原本是想让他去做“耳朵”和“眼睛”,没想到他竟真的能做“大脑”,而且做得如此漂亮。
萧衍心中对他的定位,一次次地被他刷新:一开始从“一个听话好用的忠臣”,变成了“搜集情报的心腹”,现在又转向了“独当一面的人才”。
“朕倒是…真的小觑了他。”萧衍感叹自语道,脸上难得地露出真正欣赏的神情。
当即朱批道,“卿所奏之事,所见甚明。所陈策略,朕皆准奏。可见机行事,不必事事奏请。”
这给予了楚奚纥临机专断之权,如此的恩宠与信任,可见一斑。
边疆,楚奚纥接到朱批,并无得意之色,立刻便行动起来。
整顿军纪、查办贪腐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有将领阳奉阴违,下面的官吏暗中作梗,甚至有人煽动士卒闹事。
楚奚纥出手果决,一面以钦差令牌强力镇压,揪出几个跳得最凶的抄家示众;一面又迅速将追回的部分赃款即刻兑现,补发了拖欠士卒已久的饷银,并改善了粗劣的伙食。
恩威并施之下,阻力迅速瓦解,大部分底层士卒的心,迅速倒向了这位能让他们吃饱饭、拿到饷的“楚青天”。
到了调整边防时,常有老将仗着经验,倚老卖老,斥其年纪轻轻只知纸上谈兵。
楚奚纥也不气恼,也不争辩,只是吊儿郎当地像是出游似的,带着他们亲巡边线。
不经意地指出几处看似无恙、实则极易被钻空子的防线漏洞,老将们顿时哑口无言。
他见状更进一步,分析了近几次北漠游骑侵袭路线的规律,其见解之老道,让那些老行伍也不得不心服口服了。
督军期间,消息传称北漠一支百人左右的游骑,打算趁夜偷袭一处粮草囤储点。
楚奚纥并未慌乱,依据情报提前部署,令一队精锐提前设伏。
又以疑兵之计扰其后方,将来犯之敌一一击溃,甚至还俘获了十余人。
虽是小胜,却极大地提振了长期低迷的士气,也让楚奚纥在军中的威望真正树立起来。
边疆的大小事情,他都择其要紧处,省略了自己的功劳,以密奏形式源源不断送抵京城。
而原本监军的官员,不忘对其的功劳大书笔墨,一封接着一封地同样往京城送去。
每一封奏报,无论是从谁手上发出的,都让远在京城的萧衍,对楚奚纥的信任和赏识增添更多。
在冰冷的政务军报之外,还有另一条极其隐秘的线,偶尔会从边疆牵往深宫。
有时,是一张夹带在例行呈送京城物资车队里的秘条,由车队里的心腹传给宫中值房,再由值房专人密递给晴雪,纸条上是只有赵玉儿才懂的暗语。
有时,是楚奚纥的心腹随从借着押送俘虏回京的机会,将一些边疆特有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暗通过去:一块造型奇特的鹅卵石,或一包风味独特的沙枣。
东西普通,却遥寄着牵挂,承载着安好的讯息。
赵玉儿每次收到这些,都能暗自欢喜许久,揪着的心也平静了许多。
她知道他在那边不易,能够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在一步步地站稳脚跟,这就够了。
边境的风一日日暖起来,日头晒得人愈发皮疼。
芨芨草也长高了,野地里甚至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小野花。
这些东西都在传播着一个讯息:边疆的夏日,就快到了。
楚奚纥闲暇时,常站在城墙上远眺风景,总是忍不住去想:若是有一天能带玉儿来看看这边的风光,她定然是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