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宫的午后,窗外蝉鸣聒噪,搅得人有些心绪不宁。
赵玉儿的目光又一次,透过窗外,不由自主地落在卫氏的身上。
卫氏正背对着她,仔细地清扫着庭院,动作也轻巧,可那背影里总透着一股与寻常宫女不同的韵致。
自她被调入颐华宫已有些时日,甚至还救了她和元宝,她却始终安静得像一抹影子,终日沉默着。
赵玉儿如何不能疑心,她来了这许久,竟无人知道她的名字;就连问及御前的宫人们,也只道她一声“卫姑娘”。
她也曾不止一次地问及,陛下为何未有对她额外赏赐,她也只是垂首道,“本分而已,不敢求赏”。
太过完美的谦卑,反而显得刻意。
晴雪悄步上前,为她更换一盏新茶。
赵玉儿轻轻敲了敲案几,声音低得只有她二人可闻,“晴雪,你觉不觉得,卫氏她……有点过于内向了?”
晴雪的动作一顿,抬眼飞快瞥了一下窗外的方向,神情有些复杂,声音也压得更低了,“娘娘慧眼,她……的确与旁人不同。”
赵玉儿的心轻轻一沉,却又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
晴雪凑近些许,有些难以言说,“她原不是正儿八经的宫女……是楚大人那时见娘娘禁足被困,奴婢无法传出消息,才……才设法寻来的人。说是送进去给陛下解闷……您也别怪大人,卫氏多少也能帮衬着您一二。”
赵玉儿面上不动声色,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细密地发疼。
“……那段时间,陛下确是常留宿养心殿……后来,正好将她送到了您这儿……”晴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唏嘘。
原来如此。
所有的疑团,在这一瞬间都有了答案。
那过分的安静,那刻意的回避,那深藏在低垂眉眼下的尴尬与不安……
那根本不是一个普通宫女的恭顺,而是一个被当作工具送上龙榻、又被随意处置了出去的屈辱与绝望。
楚奚纥为了救她于困顿,用了最原始也是最残忍的法子:用另一个女人,去绊住那个男人的心。
她该感激楚奚纥吗?
自然。
没有他这般算计,她或许早已在禁足中,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她不是圣母,也没有悲悯众生的能力。
可这份“好”,却是实实在在地,踩在另一个女子的尊严和血肉之上。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涌。
是一种尖锐的、物伤其类的悲哀和刺痛。
在这世道,她们都是这金丝笼里的玩物。
命运从由不得自己,随时可以被交换、利用、牺牲……
说句心里话,她既已入了宫,便做好了斗到死的准备。
不然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这宫里的女人,每天一睁眼就得要斗。
家族的安危与荣誉、自身的性命和尊严、心中牵挂之人的安好……
这哪一项,不是斗来的?
她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也是不止一次地踩踏在另一个女子的身上。
的确,她不曾主动害过人,只是自保与以牙还牙。
可她却第一次生出来这样一个念头:
难道在这个蛐蛐罐里,女人们就只能斗来斗去的,以此讨男人的欢心吗?
不,好像并不都是这样。
至少有一个人不是。
皇后娘娘。
她走的是一条,与她们截然不同的路。
她从不在意恩宠,只是在政务册子上熬心血。
她原以为,这是她作为皇后才有的职责。
可现在想来,却也不仅仅是如此。
若是一味以美色侍人,又能有几分好?
到头来,要么做了蛐蛐罐里,常胜的“老蛐蛐”,又不知何日会被新放进来的蛐蛐斗死。
要么,就像那苏月窈一般,还未等到老去,便君恩不在了。
可皇后娘娘走上那条不一样的路,靠的是出身与才能。
她又能靠什么呢?
换句话说,她有没有什么别的路?
或者是凭借她自己的特点,走出条不一样的路出来?
可那要等到以后再说了,最起码此时此刻,她尚未站稳,还没有能力跳出这个“蛐蛐罐”。
她抬眼,再次望向卫氏。
她已清扫完了庭院,正拖着扫帚,悄无声息地穿过廊道。
赵玉儿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卫姑娘。”
卫氏身形一顿,立刻转过身,“娘娘有何吩咐?”
赵玉儿病愈不久,很少与她搭话,这让她感到有些紧张。
“无事,”赵玉儿看着她,目光里褪去了几分主子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就是想问问你的名字。”
卫氏惊讶抬起头,她急忙屈膝:“奴婢身份低微,岂敢以贱名污了娘娘的耳朵?”
那反应,谦逊得近乎卑微。
赵玉儿心中那点刺痛更深了,她放缓了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人都有名字,名字哪有什么贵贱,本宫只是想着,你现在是颐华宫的一份子了,怎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卫氏怔在原地,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微不可闻,“……家中唯有姐妹二人,爹娘唤奴婢卫迎弟……婚后便随夫称孙卫氏了。”
赵玉儿久久无言,怪不得她不曾与人提起自己的名字……
“你想不想换一个名字?”赵玉儿思索了片刻,穿过窗,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你有什么喜欢的字吗?”
卫氏眼圈顿时就红了,脸上是又喜又惊,不知所措,“奴婢…奴婢不识字。”
“无妨,来,你进来,把扫帚放外面吧。”赵玉儿招呼着她,转身穿鞋下榻。
卫氏拘谨着手足,犹豫着蹭到书案边,看着主子正让晴雪磨墨取纸。
赵玉儿执笔,却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宏大的字眼出来。
她面上有些发红,她一激动竟忘了,自己肚子原里也没多少墨水,便吵嚷着要替人家起名字了。
她闷头想着,那年在姑苏,楚奚纥曾教过她的字句。
“便叫青禾吧。”赵玉儿思索良久,终于开口道。
“青禾是农田里刚出土的庄稼,愿你从此扎根生长,自有生机,自有收成。不必再迎谁盼谁,只为自己活。”
她落笔,于纸上写下这两个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让晴雪赞叹不已。
青禾。
简单,干净,仿佛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
蕴含着赵玉儿对她最真挚的祝愿:活下去,靠自己活出个样子来。
卫氏,不,卫青禾怔怔地站在原地。
虽看不懂字,却反反复复地来回盯着纸上的这两个字,欢喜地看了又看。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谢恩,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良久,她才猛地跪下去,声音哽咽,“奴婢……青禾,谢娘娘赐名!娘娘恩德……奴婢永世不忘!”
赵玉儿笑着将她扶起,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起来吧,青禾,日后好好当差便是了。”
“是,是!”卫青禾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的泪水让她终于有了份活人气。
望着卫青禾退下离开的身影,晴雪轻声道:“娘娘心善。”
赵玉儿却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与本宫心善与否无关。”
似是自语,又似是叹息,“在这世道上,做女子的…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她感激楚奚纥的帮助,却也清醒地知道,若易地而处,自己未必能比青禾做得更好。
那点因明白真相而生的刺痛,最终化为一种更为深刻的认知。
在这吃人的世道,怜悯太过奢侈了。
能做的,或许也仅仅是在保全自身的之外,偶尔施予的一丝微不足道的、不至于让自己也彻底冷漠的“善意”罢了。
她收回目光,窗外的蝉鸣,似乎也变得格外刺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