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一叠纸条递到了内务府的桌上。
那小太监说,是一大清早在门口发现的,也没敢打开,便即刻送了过来。
内务府总管一头雾水,将纸条一一打开细看。这不看还好,一看是真吓了一跳。
他捧着那份密报,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既烫手,又不敢丢。
思来想去,这种消息不论真假,谁去递过去都得脱一层皮来。
不去,则是知情不报,忤逆了圣上;去了,则是诬告陷害,招惹了高位嫔妃。
他实在是不敢亲自过去,面陈线索。只好连夜悄悄地,把底下各处的管事太监们都叫到跟前来,一起商量对策。
一整夜的商讨,偏生让他琢磨出个馊主意。
当晚,敬事房总领太监江德禄便端着绿头牌托盘,直奔颐华宫偏殿求见皇上。
萧衍正指着他骂混账、喝令他退下时,余光却瞥见盘子里压着的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
萧衍随手拿起张纸条展开,往烛台下挪了挪,这才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原是先前,他命内务府总管彻查的结果……
怪不得他自己不敢面见,偏生找了个替死鬼过来。
江德禄正抖成筛糠似的跪着,“总管说…说此事沾着宫闱,只能借绿头牌递牌子的由头……”
话音未落,皇上突然将那叠纸拍在案上,震得他一缩脖子,再不敢出声了。
萧衍盯着盘子里歪倒的绿头牌,喉间挤出声冷笑,“好个投机取巧的总管太监,倒教朕瞧清楚了,这宫里的水有多深……”
萧衍不再出声,仔细阅看起那份字迹潦草、内容却惊心动魄的密报。
当“瑶光殿”、“二等宫女”、“布包”……这些字眼串联起来时,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瑶光殿……
有贤妃、柳美人……还有李美人……
不,柳美人虽美丽,却也实在是愚蠢,不可能是她。
李美人……那么多年不声不响的,朕都快忘了,这宫里还有她了,没什么争宠的必要,也绝不可能是她。
那就只剩……一贯温婉得体、处事周全的贤妃?
会是她吗?
那她的动机又是什么?
是嫉妒赵玉儿受宠?
可她身为贤妃,就算赵玉儿诞育皇嗣、晋升妃位,位分也在其之下;更何况,她如今还掌有协理六宫之权,这哪里是宠爱所能比拟的。
那就是嫉妒她有孕?
可她膝下有个皇子,赵玉儿的孩子就算生下来是个皇子,也比承宇小了那么多岁;将来议储时,是紧赶慢赶,也赶不上她儿子的。
还是……对朕偏宠赵玉儿,冷落她侄女的不满?
那便更不可能了,柳明薇之前仗着自己的宠爱,对她不恭不敬也不是一两次了,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如今更没必要冒着风险为其筹谋。
亦或是……她其实早已不是,表面那般的娴静温和?
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帝王固有的猜忌,在他的胸膛里翻腾。
但他毕竟不是冲动之人,身为皇帝也不容他如此草率定罪。
线索模糊,尚不足以定罪;尤其柳清卿还家世显赫、位份高,又是素有贤名的妃子。
“消息的来源可靠吗?”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总管说这是匿名投递的,无法追查其来源。但所述细节,与御膳房小太监和瑶光殿那名宫女的行迹都对得上,奴才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江德禄暗暗探看了一眼皇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
萧衍沉默良久,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道命令,“给朕盯紧瑶光殿,一应人等,出入言行,都给朕细细地查。”
“但记住,没有朕的旨意,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许惊动贤妃,更不许动瑶光殿的一草一木!”
“奴才遵旨!”江德禄松了口气,连忙叩头应下。
他知道,陛下这是起了疑心,也不枉他冒着风险、为纯昭仪过来这一趟……
此事的矛头,在楚大人的引导下,已转向了瑶光殿。
往后的事,他人在敬事房估计也是爱莫能助,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萧衍深吸一口气,敲了敲案几,目光落在江德禄颤抖的肩头上,“他身为总管太监都不敢前来,你一个敬事房的,又何苦蹚这摊浑水?”
案几上烛台爆出轻响,映亮江德禄额头上一层的薄汗。
他重重地磕了个头,却不敢抬起来,“奴才本该学着其他人明哲保身,只是……”
他原本也是不敢过来的,只是……
李姑姑对他有恩,自己小小年纪就净了身当了太监。
那时候,他还叫小江子,在这宫里是任人欺凌。
那年寒冬腊月的,他才七岁便起了高烧不退,年长的太监们都已备好了草席,只待他咽气了。
后来,还是李姑姑亲自过来,以她的名义请太医院的太医开了方子,这才有他江德禄的今天。
只可惜等他爬上来,李姑姑早已出宫荣养多年了。
而那么多年,李姑姑不求回报,只嘱咐了他纯昭仪那么一件事,他这才硬着头皮过来了……
江德禄喉结滚动着,将“昭仪娘娘”四个字咽回肚里。
跪伏在地上,用袖口擦了擦眼眶,“奴才伺候皇上这些年,晓得您最憎这些腌臜勾当。再说这等毒害嫔妃的事,哪处不沾着人命?”
“奴才纵然位卑,也看不惯有人借宫闱作筏子,把宫规人命踩在脚底下。”
这话半真半假,倒让萧衍放下了戒心。
当奴才的想搏一把,拼个运气往上爬,倒也无碍;只是这心思得要正,最起码要像江德禄这样,明白什么为重才好。
萧衍正端起茶盏,听江德禄又磕了个头,“奴才信皇上是明君,断不会因奴才人微言轻就随意迁怒。再说了,若是真能替皇上分些忧,那就是祖上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福气,奴才便是掉了脑袋也……”
“行了。”萧衍突然笑出声,随手将一颗橘子扔到他的面前,“内务府总管年纪也大了,朕觉得他该好好休养了。”
江德禄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拾起橘子捧在手里。
“你……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奴才江德禄。”
回罢,江德禄也不敢抬头,只听得皇上慢悠悠道,“明儿个你就去内务府当差,他不是不敢来吗?以后他的差事,你来顶吧。”
再三谢恩出了颐华宫偏殿,一切都如梦一般。
直到闷热的晚风吹来,江德禄这才发觉,自己后心的袍子已被冷汗浸得透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