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赫在太和殿的一番话,刚说出嘴,消息就传到了坤宁宫。
沈清晏靠在床榻的软垫上,身体已然大好了,正由昭华端着药碗,用银匙舀了汤药,一勺勺往她嘴边递。
殿里静悄悄的,只有银匙碰着瓷碗的响声,就像雨滴打在瓦片上,轻轻的,一下一下。
忽的,殿门帘栊微动。
书砚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上亮得像刚偷了蜜的丫头。
鲜少见她如此不稳重的模样,甚至都忘了请安,便只顾红着眼圈,扬声传报,“娘娘!北漠的额尔赫亲王在早朝的时候提议,说想跟咱们公主先在京城完婚呢……”
昭华端着药碗的手一哆嗦,银匙“当啷”掉进碗里,黑褐色药汁溅在被子上,洇出几点深色的印子。
沈清晏霍地抬头,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我华儿可以在京城完婚?”
她原以为女儿,会像历代送去和亲、或是联姻的公主那样。
在宫里娘俩抱着大哭一场,然后就被仪仗送出那朱雀门,就像一片被风吹走的叶子。
却没想北漠,那蛮夷之地,竟出了这么个肯体恤的亲王。
愿意让昭华在京城的家里,用大景的红绸喜烛,给她一场盛大出嫁的体面。
昭华原本正低头舀药,闻声抬首的刹那,正撞进母后又惊又喜的目光里。
她握着银匙的手指僵在半空,在京城完婚……
她原以为,自己只能孤零零地捧着玉印,离开这座,从小生长到大的宫城。
去往漠北的风沙里,行一场潦草的礼,像件贡品般,献入一个陌生的宫廷。
那多么像是一种,祭旗般的悲壮。
却未曾料想过,那个与她相识不久的北漠亲王,竟会生出这般体贴入微心思。
他要将她从的宿命里摘出来,在她熟悉的宫墙下,行一场有父皇母后观礼的婚事。
额尔赫那张硬朗的脸,忽然间清晰起来。
尤其是当他看向自己时,那双鹰眼里,总会掠过一种笨拙的温和。
原来,他并非只是视她,为盟书上的一道保障;他看向她时,眼中也不仅是对城池的丈量。
这突来的尊重与体谅像道暖流,悄无声息地漫过了,她为这场婚事,在心里筑起的高墙,
昭华只感觉到鼻尖猛地一酸,眼眶里霎时间,一阵潮热。
她慌忙地垂下首,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硬生生地将那股哽咽往喉咙里咽,肩头却止不住地轻颤。
是为那份意料之外的关怀而感动,还是为过往假想下的悲凉而庆幸?
就连她自己,也辨不清了。
“母亲……”她喉头哽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只知道,原本是做好了准备,只当自己是颗被送去稳固边疆的棋子。
却不想,会有人在棋盘之外,将她呵护捧起。
沈清晏的心里头,确实是感动的,可那股热乎劲儿刚上来,攥得发颤的手指就慢慢松开了。
丝帕顺着掌心滑下去,露出手心里,被指甲掐出的红印子。
她望着女儿含泪喜悦的样子,忽然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嫁入王府前,也是这样……
……………
那年成亲的前夜,月亮刚爬上屋檐,萧衍就翻墙头进了沈家。
当年他并不得宠,故而怀里揣着的,只是从宫里库房顺来的酒坛子,算不上名贵;灰扑扑的衣衫上,还沾着墙灰,就直直地跪在了父亲的门前。
他将那青砖地磕得砰砰响,爹!”他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声音闷而沉,“您和娘就信我一回,往后定不让晏儿受半点委屈。”
沈清晏还记得,她跟娘亲就在房里叙话,夜风卷着他的话声,就直往门缝里钻。
“早年是我混不吝,荒唐事儿没少干......可从见着晏儿的那刻起,就只想着要把心掏出来给她。”
他抹了把脸,抬头望着紧闭的门,“明日在宫里,按规矩只能拜帝后。可晏儿是您二老,捧在掌心养大的......”
萧衍的话音未落,便又重重磕下去,“今儿个,就让我在这儿,补上这拜高堂的礼!”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沈家堂屋的烛火,一直亮到了三更。
红绸铺地,她跟萧衍并肩跪在地上,向爹娘磕了三个头。
她还记得,父亲的手直哆嗦,好半天才摸开酒坛的泥封。
酒液倒进小杯盏里,在杯沿处溅起细小的酒花。
母亲别过脸去抹眼泪,却又舍不得错过这一幕,转回头时,脸上的泪还没擦净呢。
本该在王府里,伴着礼乐声饮下的合卺酒,此刻却在自家堂前,被两人仰头饮尽。
沈清晏回想起来,当时那酒辣得她眼眶直发烫,却怎么也抵不过,心里翻涌的热乎劲儿。
那时她以为,宫墙里的深情是毕生所求;后来才知,这深宫似海,真心比天边的星子更难摘。
沈清晏轻叹口气,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只拉着昭华的手,让她坐在榻边。
往昔的种种已沉淀成眼底的静波,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今日额尔赫之事,确是出乎我的意料。”
昭华抬眼,脸颊上还泛着未散的红意,轻轻“嗯”了一声。
“他能念及你与双亲的情分,肯在京城行婚礼,这份心并非寻常。”
沈清晏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审慎的赞许,“若他日后待你,能常存这份体贴,便是你的造化了。”
昭华点头时,心尖正漫过暖意,却听母亲话锋一转,“但你须得记好,我今日的话。”
沈清晏凝望着女儿清澈的眼,字字清晰,“皇家子女,情意只如朝露,利益才是磐石。额尔赫此举,或许确有真心。”
“却也定是算准了,能用这场婚礼,换得大景更稳固的支持,换你在北漠,能立得住脚跟。”
“你今日,当然可以为他的心意动容,却不能一直沉溺其中。”沈清晏的声音低下来,为女儿敲响离京前的最后一声警钟。
“北漠王庭并非乐土,那里的风波,未必亚于这后宫。你要学会,睁着眼睛看事,用脑子活着,莫要只凭着一颗真心走路。”
昭华听得怔愣住,母后的话像一捧清泉,浇熄了她心中,刚因感动而腾起的热度。
她忽然懂得了,在那层欢喜之下,暗藏的万千思量。
“我明白的,母后。”她轻声应道,“我不会忘了,自己是大景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