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从颐华宫出来后,已是傍晚时分了。
夕阳的余晖给朱红宫墙,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给赵玉儿封妃,他心里是早已拿定主意了的。
可毕竟是后宫晋封的事儿,她又得在昭华出嫁时喂吉果,这事终究得跟皇后过个明路。
“崔来喜。”萧衍忽然开口唤道,叹了口气。
候在身后的崔来喜立刻上前半步,躬身垂首,“奴才在。”
“摆驾坤宁宫。”
崔来喜忙应“嗻”,转身扬声喊了句,“陛下起驾!”
宫道上候着的几个小太监,立刻抬着御辇过来,抬着皇帝行向宫道深处。
坤宁宫内,不似往日的药香弥漫,反倒多了几分久违的忙碌气息。
沈清晏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因此并未卧榻,而是穿戴整齐,靠在外间小榻的软枕上。
面前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小几,几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册。
贤妃则坐在榻下的绣墩上,正低声与皇后商议着什么,手边还放着一叠单据。
见皇帝进来,二人皆是一怔,随即起身行礼。
“陛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沈清晏的脸上带着些许倦色,示意画春看茶。
萧衍摆摆手,在榻的另一侧坐下,目光扫过几上的账册,随口问道,“这是在看账目?你身子才好些,何必急着劳神这些。”
沈清晏温婉一笑,还未答话,一旁的柳清卿便笑着接口道,“回陛下,是臣妾想着,皇后娘娘凤体初愈,不宜过度操劳,便将近日六宫用度的账目整理了一番,特来请娘娘过目定夺。”
“都是一些琐碎开支,本不该叨扰娘娘,只是有几项略超了往例,臣妾不敢擅专。”
她说话时语气恭谨,姿态放得极低,俨然一副尽心竭力为皇后分忧的模样。
萧衍点了点头,对贤妃的勤勉未置可否,他的心思显然不在这头。
他端起画春奉上的热茶,呷了一口,沉吟片刻,语气温和地开口道,“朕方才从颐华宫过来,去看了看纯昭仪。她的身子养得不错,气色也好了许多。”
沈清晏闻言,眼中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那就好,纯昭仪此番受苦了,能安稳下来,是福气。”
“是啊,”萧衍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在斟酌词句,“朕看着她如今安好的样子,又想起她此番有孕,颇为不易。加之……昭华的婚事也快提上日程了。”
提到昭华的婚事,沈清晏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平静,静静听着。
萧衍顿了顿,继续道,“按习俗,公主出嫁当日,需由一位怀有身孕、身份尊贵的长辈,在辞庙礼后,亲手喂公主吃下象征‘早生贵子’的喜果。朕想着……”
他顿了顿,目光在皇后和贤妃脸上扫过,“纯昭仪如今是九嫔之首的昭仪,又怀有龙裔,福泽深厚,由她来行此礼,为昭华祈福,再合适不过。只是……这嫔位还是略低了些。”
“所以,朕有意在昭华大婚之前,晋一晋纯昭仪的位分,就……封为妃位。如此,便名正言顺,也更显郑重,皇后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殿内霎时一静。
柳清卿端着茶盏的手一紧,脸上那抹得体的笑容有些凝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只是垂下的眼眸中,迅速掠过几分冷意。
沈清晏则是微微一怔,随即便明了了。
她自然明白,皇帝此举,既是对纯昭仪的抚慰和抬举,也是为公主出嫁增添福兆的考量。
更何况,这后宫妃位多悬,他想抬举一个家世不显的,也是正常。
于公于私,这似乎都合情合理。
更何况,纯昭仪那孩子……也真是难为她了,是该给她晋晋位分,略微宽勉一二罢。
然而,还不等沈清晏开口,柳清卿却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柔和地率先开了腔,“陛下思虑周全,体恤纯昭仪妹妹,更是疼爱咱们昭华,此意自然是极好的。”
她先定了基调,表示支持,继而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只是……臣妾方才,正与皇后娘娘核对账目。”
“眼见着今年后宫用度,因着各地灾荒,陛下又屡次下旨减免赋税,着实不似往年宽裕。”
“公主大婚在即,各项仪制、赏赐、宴席,皆是莫大的开销,需得仔细筹划,方能不失天家体面,又不至过于耗费民力。”
她抬眼看向皇帝,眼神诚恳,带着为君分忧的郑重,“此时若再行册封之礼,虽是大喜之事,但相应的份例、仪仗、宫人赏赐,皆需按制增添,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臣妾是担心……恐招致前朝,那些不明就里的言官非议,说陛下……说后宫靡费。再者,”她语气愈发委婉。
“纯昭仪如今已居昭仪之位,深受皇恩,又怀有龙嗣,福泽正隆。”
“这晋封之事,待公主大婚之后,或待昭仪妹妹顺利生产后,再行操办,似乎……更为水到渠成,也更能彰显,陛下的隆恩浩荡,陛下以为呢?”
柳清卿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她半句没提对纯昭仪的不满,只悄悄把话头转了向。
一个是后宫的用度开销,一个是言官们的口舌非议。
这两样,偏是皇帝最上心的去处。
如此一来,既显出她没陷在善妒的计较里,事事都顾着大局;又给皇帝的提议,硬生生地拦了道实打实的坎儿。
末了,她还补了句“暂缓些时日再办”,事儿说得合理妥帖,听着全无不妥。
旁人便是想反驳,也找不出半分错处来。
萧衍听完,眉头不由的地蹙了一下。
贤妃提到的事项,确实是他需要权衡的因素,这使他不由地沉吟起来。
这时,一直安静聆听的沈清晏,缓缓开口了。
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许虚弱,却是清晰平和,“贤妃妹妹虑国虑民,心思缜密,所言确有道理。”
她先肯定了贤妃,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臣妾以为,陛下此意,重点在于为昭华祈福。公主远嫁,乃国之大事,亦是为人父母的,心头最难舍之事。”
“若能借此吉兆,祈佑公主在北漠平安顺遂,早日开枝散叶,稳固邦交。这其间的意义,远非金银可以衡量。”
说罢,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语气里带着浓厚的哀伤与恳切,“臣妾身为母亲,私心里想着,能看到一位福泽深厚的妃嫔,在昭华离家前,亲手喂她吃下那象征多子多福的果子,这颗心……也能稍稍安稳些。”
“纯昭仪性情温良,如今又身怀龙胎,由她行此礼,再合适不过了。至于开支用度,”她看向贤妃,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便从本宫的份例中勾减一些,或是将册封仪程尽量简化,务求庄重而不奢靡即可。”
“想来,前朝的诸位大人,亦能体谅陛下与臣妾,这一片为人父母的爱女之心吧。”
沈清晏这番话,格局更高。
她直接将晋封纯昭仪,与为公主祈福、稳固邦交的国家大事联系起来,巧妙地将“私心”上升到了“公义”。
不仅如此,她还主动提出,可以削减自身用度来承担开销,既堵住了贤妃“靡费”的口实,又彰显了中宫皇后的气度,让皇帝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