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晏放下茶盏,收了几分笑意,面上的神色也郑重起来,“既然都有晋封,这册封礼,便是个绕不开的章程。”
“按祖制,各位妹妹晋位,都需依礼受册、听训,一应仪制皆有定例。”
听了皇后这话,底下几个位份低些的妃嫔,眼睛都不由得亮了起来。
她们或是因为入宫时日尚浅,或是由于家世寻常,平日里难得有这般露脸的机会。
像这样正经八百的册封礼,对她们而言,不仅仅只是晋个名分那么简单。
那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听着内监宣读册文,接过代表身份的金册宝印的。
每一步,都沐浴在天家的威严与恩宠之下。
有了这一遭,往后在宫里行走,腰杆才能挺得更直些,说话也才更有底气。
即便是那些眼皮子浅的命妇,或是日后选秀进来的新人,见了面也不至于露怯。
这可是她们盼了许久,能在深宫里站稳脚跟、挣得一份体面的要紧时刻。
沈清晏环视着满座嫔妃,言语间带上了些不容置疑的意味,“各位妹妹晋封是喜事,理应都该好好操办一场。”
“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本宫也细想了一番,如今宫中,事务繁杂,千头万绪;昭华公主的大婚,又迫在眉睫,处处都要用钱。”
“若是一个个单独行册封礼,光是采办绸缎、打造首饰、设宴赏赐,不仅劳师动众,于人力物力上,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殿内霎时便静了下来,沈清晏顿了顿,见众人都凝神听着,才继续道,“陛下常教诲,宫廷用度,当以节俭为要,本宫想着……”
她环视一圈众人的神情,语气放缓,“不如将诸位的册封礼并作一场,选个黄道吉日一同办了。”
“该有的金册宝印、朝服冠冕一样不少,只是省去那些重复的仪仗和宴席。这样,既全了礼数,又顾全了大局。”
言罢,她目光平静地看向众人,“不知……各位妹妹意下如何?”
沈清晏的话音刚落下,殿内霎时静了下来。
方才还隐隐浮动的些许喜气,现如今倒像是被一阵无形的风给吹散了。
妃嫔们个个都垂着眼,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或是绞弄着手心里的帕子,谁也不愿先开口。
可那股子安静底下,心思却转得比什么时候都快。
单独行册封礼,风风光光地受一次正儿八经的册封,谁不想?
那可是实打实的脸面,往后在人前行走,也轻易不能落了下风。
可皇后娘娘的话也摆在那儿了。
国库吃紧,公主大婚在即,处处都要用银子。
这会儿子,要是跳出来说要单独办,落在陛下耳朵里,会是个什么印象?
怕不是,要觉得自己贪图虚荣,不识大体了。
几个心思活络的妃嫔,眼风悄悄递了递,极快地交换了个眼神。
或是点了下头,或是用指尖在茶杯上轻轻点了一下,算是默认。
这顺水推舟的人情,不做白不做。
还能在皇后娘娘和陛下那儿,落个懂事、顾全大局的名声。
这可比那点子虚头巴脑的热闹,实在多了。
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林望舒便微微直起身,朝着沈清晏的方向欠了欠身,恭顺地说道,“皇后娘娘思虑得极是,臣妾等感念陛下天恩,更体恤娘娘持家之难。”
“合并行礼,既全了礼数,又能为宫中节省,是两全其美的好法子,臣妾并没有什么异议。”
她这一带头,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
赵玉儿也柔声接上,“林妃所言甚是,册封之荣,在于陛下恩典与位份本身。能与众位姐妹一同受册,也是缘分,臣妾觉得甚好。”
见这两位新晋的妃位娘娘都表了态,底下坐着的几位,也互相悄悄递了个眼色。
性子向来活络些的柳明薇便跟着起身,笑着朝皇后福了一福,“娘娘思虑得真是周到,这般安排再好不过了,妾并没有异议。”
素来谨慎的李香之也连忙附和,声音温顺,“但凭娘娘做主便是。”
有人开了头,剩下的便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应和起来。
“是啊是啊,娘娘考虑得周全。”
“如此甚好,咱们就全听娘娘安排。”
“但凭娘娘做主。”
一时间,殿内竟是异口同声,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听不出半分迟疑或勉强,显得格外齐心。
沈清晏端坐上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依旧是那端庄平和的浅笑,微微颔首,“既然各位妹妹都深明大义,那此事便这么定了。”
沈清晏一锤定音,“具体的吉日与仪程,本宫会着钦天监与礼部,会同内务府仔细拟定,再行告知各位。”
“这段时日,还望各位妹妹安心准备,静候佳期。”
“是,臣妾\/妾等谨遵娘娘懿旨。”众人齐声应道。
贤妃坐于凤座右下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脸上是惯常的娴静浅笑。
手里捏着方素白绣兰草的帕子,指尖却悄悄收了劲,几乎要透过帕子掐进那肉里去。
打从踏入这殿门,到方才亲耳听皇后说要合并册封礼,她自始至终都没开过口。
她只是坐在那儿,静静听着。
听皇后说“六宫和睦”的盼头,再听那些往日里在她跟前毕恭毕敬、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低位妃嫔,此刻才得了点晋封的好处,便雀跃着附和皇后。
每一句赞,每一声和,都像根细针,扎在心上。
不致命,却密密麻麻的,疼得尖锐又绵长。
她头一回觉得这般尴尬,像是穿了身绫罗绸缎,却站错了地方。
旁人都浸在同沐恩泽的喜气劲儿里,独独她,被撂在了外头。
她是协理六宫的贤妃,如今在这宫里,位份仅在皇后一人下头。
这会儿,倒像是个局外人,活脱脱成了件多余的摆设。
更让她气闷的是皇后,瞧着是公允,实则处处显露着她中宫的威。
合并册封?
说得倒好听,又是省开支,又是顾大局。
可她心里亮堂着呢,这不过是皇后借机会向皇上耍手段呢。
同时,还能再收一次后宫的人心,让所有人都念着她的“恩”、记着她的“体恤”。
衬得她这个管着大半宫务的贤妃,倒成了靠边站的。
最可恨的是那赵玉儿!
靠着肚子和几分狐媚劲儿,才从商贾之家爬上来的女人,如今竟要晋妃,还要在公主大婚上喂吉果?
凭什么?
就凭她会装模作样做碗羹汤,说几句哄人的空话?
柳清卿垂着眼,目光落在裙摆处,那片繁复的金线绣上,使劲压着胸腔里翻涌的火。
不能失态,绝不能。
她是贤妃,是后宫里数得着的尊贵人物,她得撑住这份体面。
可那份屈辱和火气,偏要像毒蛇似的,啃咬她的理智。
她甚至能觉出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单纯的畏惧,有藏得深的讥讽,甚至……还有幸灾乐祸?
她几乎都能想到,那些妃嫔在背地里会怎么说了。
你看贤妃娘娘,再厉害又怎样?陛下晋了这么些人,偏偏漏了她瑶光殿。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借着喝茶的幌子,掩了掩发颤的指尖。
热茶滑过喉咙,心里的凉却半分没散。
等皇后让退下,贤妃几乎立刻跟着众人起身,按着规矩行礼告退。
脸上依旧是得体的浅笑,甚至比往日更温和些。
可等她转身,头一个走出坤宁宫正殿时,那挺得笔直的背,却透着股硬邦邦的冷。
日头照在身上,那身显尊位的新制宫装,这会儿倒像是压了千斤重。
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庭院,就连两旁的宫人见了行礼,她连眼都没斜一下。
直到坐上回瑶光殿的步辇,她脸上的那层笑才唰地垮下来,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疼得清楚。
赵玉儿……沈清晏……
今日这辱,她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