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直晃悠,把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萧衍的仪仗没往养心殿去,反倒拐了个弯,朝着未央宫的方向走。
方才宴席上那点乱子,虽说被他压下去了,但吕才人刚怀上龙种,于情于理,他都该去一趟,也算是安抚。
未央宫聚芳斋里,吕心若早就卸了钗环,换了身素净的寝衣,靠在软榻上。
手里还捏着本诗册,眼睛却没往纸上看,显然是心不在焉。
外头太监通报了一声“陛下驾到”,她眼里立马亮了,随手便放下书册,由宫女扶着,脚步都快了些,迎到殿门口。
“妾恭迎陛下圣驾。”她屈膝行礼,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刚哭过的沙哑,又藏着几分惊喜。
萧衍迈步进殿,挥挥手让宫人退远些,目光在她的身上扫了一圈。
她脸色还是有点苍白,眼圈红红的,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惹人怜的模样。
方才宴席上她失仪带来的那点不快,这会儿子倒是消了些。
“起来吧。”萧衍语气平平,走到椅子前坐下,“身子好些了吗?安胎药可喝了?”
吕心若起身,挪到旁边的绣墩上坐下,低着头回道,“劳陛下挂心,妾感觉好多了。药也喝了,就是……就是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慌得很。”
她说着,抬起眼,眼里还含着些泪,怯生生地瞟了他一下。
萧衍“嗯”了一声,却没接她的话茬,只道,“既然怀了孕,就好好养着。缺什么少什么,直接跟内务府说就是了,别委屈了自己。”
这话听着是关心,却总感觉透着股淡淡的疏离。
吕心若见他没打算久留,心里便急了,忙往前凑了凑,声音更软了,带着点撒娇的意思,“陛下……今夜,能不能留下来陪陪妾?妾害怕,有陛下在,妾和龙胎才能安心。”
她伸手,想去拉皇上的衣袖。
萧衍的眉头不由得皱了下,身子往后一仰,避开了她的手。
他还没说话,旁边的崔来喜便上前半步,躬身道,“吕小主,您怀着龙裔,金贵得很,最是要静心养胎。按宫规,有孕的嫔妃得独居安养,不宜侍寝,免得动了胎气。”
“这是祖制,也是为了龙嗣着想,还望小主以皇嗣为重。”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吕心若浑身一僵。脸上的血色连半分都没了,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崔来喜,又转向皇上,嘴唇哆嗦着,带着哭腔说,“可……可纯妃姐姐也怀着孕啊!妾听说,陛下时常去颐华宫看她,有时还会留下用膳说话,一待就是好久……”
“怎么到了妾这儿,就连陪陪都不行?妾也是陛下的妃嫔,妾也怀着陛下的骨肉啊!”
说着,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顺着脸颊就往下掉。
她这话一出口,萧衍的脸“唰”地就沉了下来。原本那点怜惜,瞬间全都烟消云散,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他最烦的就是这种攀比,更何况,还是拿她跟纯妃比。
“放肆!”萧衍猛地一拍手边的小几,茶盏被震得哐哐响。
他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朕怎么做,轮得到你来管?纯妃那儿如何,是朕的事,用得着你来说三道四?”
声音不高,却裹着帝王独有的威压。
她听得浑身一紧,瞬间就僵在了原地,连抽泣都下意识地顿住了。
“崔来喜说得对,宫规就是宫规。你怀了龙种,就给朕安分点,好好养胎,别动那些歪心思!”
“朕念你有孕,不追究你宴席上的过失,你倒好,不知反省,还变本加厉了。怎么,仗着怀了孕,就敢恃宠而骄,不把宫规祖制放在眼里了?”
吕心若被吓得浑身一抖,瘫跪在地上,眼泪流得更凶了,连连叩首道,“陛下息怒!妾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妾只是……只是太在意陛下,怕失去陛下的眷顾……是妾糊涂!求陛下恕罪!”
吕心若哭得是梨花带雨,模样瞧着可怜巴巴的。
换作平时,萧衍或许会心软;但此刻,他只觉得更为厌烦。
厌烦她的算计,厌烦她的攀比,更厌烦她这副拿着肚子当筹码的样子。
“在意朕?眷顾?”萧衍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你若真在意朕,在意皇嗣,就该谨言慎行,安心养胎,而不是在这里争风吃醋,搬弄是非。”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半点后宫妃嫔的端庄?真是被妒忌冲昏了头!”
他越说越气,拂袖转身,“你好自为之吧,再敢有半点不安分,就算你怀着身孕,朕也绝不轻饶!崔来喜,摆驾回宫!”
“嗻!”崔来喜身子一弓,忙不迭地应了声,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蜷了蜷。
心里头暗自叹气,这吕才人,真纯属是自寻死路啊,半分也怨不得旁人。
萧衍是头也不回地便走出了聚芳斋,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把吕心若的哭声死死地关在了里面。
夜风一吹,带着夏日的热意,吹散了些许烦躁,却吹不散心头的失望和腻烦。
他坐上龙辇,闭目养神,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赵玉儿的脸。
温婉、沉静,知进退,识大体,从来不会给他添堵,只会让他觉得安心。
那样,才是妃嫔该有的样子。
可眼下……她毕竟有孕。
萧衍暗自叹了口气,转头冲着崔来喜吩咐道,“去……慈宁宫吧,朕去给…母后……请个安吧。”
崔来喜闻言,垂着的眼皮不由得颤动了一下,心中猛地一咯噔。
慈宁宫?
给亚太后请安?
这都什么时候了,太后娘娘也都该安寝了,这个时候去“请安”?
他伺候皇帝多年,对主子的心思,揣摩得是八九不离十。
陛下对这位太后娘娘的态度,早已超越了寻常的晚辈对长辈的敬重。
白日在慈宁宫的寝殿内,待了足足大半日,出来时那眉宇间餍足舒展的神情,以及这深夜里突如其来的“请安”念头……
这哪里是请安?这分明是……
崔来喜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后背隐隐冒出一层冷汗。
陛下这般行事,实在是……
他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将腰弯得更低,压下心头万千思绪,“嗻,陛下起驾!慈宁宫!”
陛下这般举动,一旦传扬出去,将是动摇国本的滔天丑闻。
他作为心腹,唯有拼死遮掩,将这秘密烂在肚子里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