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琬钰将他的沉默看在眼里,将头重新靠回到他的臂弯处,继续轻声说道,气息拂过他的耳畔,“而哀家的侄女……钱家虽不及荣国公府门第显赫,但她毕竟是哀家的亲侄女。”
“哀家在这深宫一日,钱家的荣辱,便系于衍儿你和未来的储君一身。”
“她若为大皇子妃,将来为太子妃、为后,她所依仗的,不是母族的势大,而是衍儿你的恩宠,是大皇子的信任,是……哀家这个姑母在宫中的立足之地。”
她声音压得极低,软中带韧,一字一顿地慢慢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语气更重地强调了一遍,“这样的女子,身后空荡荡的,没依没靠,除了衍儿你还有大皇子给她的恩宠,再没有别的倚仗。”
“只有如此,她才会真心实意地,向着你选定的继承人,因为她没别的路可走。太子站稳了,她才能安稳;东宫稳当了,她娘家那点薄面,才撑得下去。”
“嗯…确是这般道理。”萧衍沉吟片刻,语气里带了几分斟酌,“但日后,朕若要立承煜为储君,未来的太子妃,便不能只图个温顺听话……”
钱琬钰闻言顿了顿,温热的气息拂过他颈侧时,带了点若有似无的轻痒,这才慢悠悠开口,语气里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荣国公府的姑娘,家世在那摆着,知书达理又懂分寸,确实是好的,倒像极了如今的皇后。”
她故意停了停,见萧衍没接话,便才接着往下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皇后贤良,可以说是陛下的臂膀,不仅将后宫打理得妥妥当当,还能把政事处理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衍儿你细琢磨琢磨,跟这样事事都按规矩来、言行连半分错处没有的人过日子……平日里论起政事来,倒比聊些风花雪月来得更勤。”
“守着这么个周全的贤内助,”她尾音轻轻往上挑了挑,带着点说不清的挑拨。
“衍儿就不觉得,心里头反倒隔了层看不清的墙?这种像是君臣之间的相处,终究是压过了夫妻的情分啊。”
话落,她便住了口,只把身子更软地偎进他怀里,仿佛方才说的,不过是几句无关痛痒的体己话。
听了这话,萧衍半晌没出声,喉头像是堵了块巨石,半句多余的话也吐不出来。
钱琬钰见状,并未急着接话再添火候,反倒给萧衍留了些琢磨的余地。
萧衍心绪翻涌,她刚刚的那番话,偏生搅乱了他先前的盘算。
荣国公府那姑娘,确实是上上之选。门第清贵,父兄皆在朝中担任要职,家族根基深厚。
承煜若能娶她为妃,无异于将荣国公这股不容小觑的势力牢牢地握在了手中。日后在朝堂之上,腰杆子自然更硬上几分,说话也就更有分量了。
这道理,他岂能不懂?
可转念一想,心底又不禁升起又一层隐忧。
荣国公府势大是助力,却也可能成祸根。今日能成为倚仗,他日若外戚权重、尾大不掉,反过来掣肘皇权,这岂不是作茧自缚?
历朝历代,外戚专权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到那时,承煜是听荣国公府的,还是听自己这个父皇的?
这姻亲,是助力,也可能是道无形的枷锁。
再者,听闻那江小姐的性子,温婉贤淑,知书达理,规矩上是挑不出半点错处,简直和皇后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不知怎的,他眼前浮现的,却是皇后那张永远端庄得体、埋头理政的脸。
那样的女子,好是好,却总觉得少了点鲜活与灵气。
就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只能端放在高阁远观,美则美矣,没有温度。
承煜本就性子沉静,心思重,若再配上这样一个循规蹈矩、事事讲究分寸的正妃……日后两人相对,怕是除了宫规礼法、江山社稷,便再无别的话可说了。
难道要让他唯一的嫡子,也重蹈自己的覆辙?
夫妻之间,只剩下君臣般的恭敬与疏离,连句体己的贴心话都成了奢望……这漫长的深宫岁月,该如何熬过?
这念头一生,便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隐隐作痛。
他不由得想起,白日里皇后那悲切的泪水,和那句“葬送了自己一辈子幸福”的控诉。
难道,他真的要亲手将儿子也推入,那看似锦绣、实则处处被束缚的牢笼之中?
利弊得失,在他的心里翻来覆去地掂量,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
见萧衍沉默不语,钱琬钰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怅惘,将脸颊埋进他的肩窝,仿佛只是夫妻间的夜半私语。
“哀家知道,衍儿心疼承煜,想给他选个可心可意的人。这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
“哀家也并非觉得江小姐不好,那般品貌家世,确实是太子妃的极佳人选。若在太平年月,这真是天作之合。”
她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语重心长地开口,“可衍儿,你想想……如今这朝堂,当真算得上是太平无事吗?几位王爷就藩在外,看似安分,可谁又知道他们心里真正想些什么?”
“前朝的那些老臣,盘根错节,心思难测。承煜是嫡长子,是国本,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盼着他行差踏错,甚至……盼着他出事。”
她察觉到萧衍的身子一绷,料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便接着用掏心掏肺般的语气道,“承煜的性子是沉稳,可终究年轻。若身边正妃是个心思单纯、只知风花雪月的,倒也罢了。”
“可若是个家世显赫、父兄在朝而自己又极有主见的,今日她父兄可助承煜坐上储君之位,他日……”
她轻轻开口,语气不重,却字字敲在萧衍最敏感的神经上,“衍儿你如今春秋鼎盛,自然是镇得住,可以后呢?”
“哀家说句僭越的话,衍儿难道希望看到,将来你的政策违背了荣国公府的利益,承煜被枕边人的家族裹挟着去……连忠君护父的本职都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