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挂,暑气袭来。梨霜坐在院角的阴凉处,紧盯着总管江德禄。
总算是瞥见方才的那拨人散了,江德禄正端着他的紫砂小壶,啜了口凉茶,是难得的清静。
梨霜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隙,步履轻快地走上前,屈膝行礼。
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入耳,“江公公安好。奴婢是颐华宫纯妃娘娘跟前伺候的梨霜。”
江德禄闻声,细眼习惯性地一眯,神色内敛。
他自然是认得的,这可是纯妃娘娘最得力的大宫女,可他碍于众目睽睽,只得佯作客套起来。
“哟,这不是梨霜姑娘嘛。”他放下壶,拂尘往臂弯一搭,慢悠悠的声音里听不出波澜,“梨霜姑娘今儿个过来,纯妃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梨霜心领神会,上前半步,温和地笑笑,“纯妃娘娘惦记着廊下那几盆墨菊,是陛下去岁赏的……这夏日里养护不易,恐伤了根叶。奴婢愚钝,特来请教公公。”
她略顿,抬眼,目光飞快扫过周围,见无人关注这里,便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娘娘还说……公公昔年是宫里侍弄花草的第一圣手,见多识广,盼公公得空……移步颐华宫,指点一二,也好宽娘娘的心。”
江德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脸上便立刻堆起关切,“陛下赏的墨菊必然是金贵,这盛夏里尤需精心。纯妃娘娘肯垂询,是奴才的福分。”
说着,他瞧了瞧身后,朗声笑道,“可姑娘你也看到了,今儿个内务府事务繁杂,咱家一时之间也走不开……”
“这样吧,待咱家稍后得了闲,必去给纯妃娘娘请安,顺道再瞧瞧那墨菊。”
“是,还有劳公公费心了。”梨霜福身,明白这番推辞是为掩人耳目,便不再多言,转身没入往来的宫人之中,背影转眼不见。
江德禄下意识地捻着那拂尘的手柄,望向外头,眼神幽深。
纯妃娘娘有孕在身,此刻该是圣眷正浓,却借墨菊之名私下相召……所求之事,怕是不小啊。
…………………
申时三刻,日头还毒,暑气裹着热风往人身上扑,连院落里的花草都被蒸得蔫蔫耷拉着。
江德禄慢悠悠地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垂手敛目的小徒弟。
他自己手里拎着个竹编篮子,装得鼓鼓囊囊的,里面放着剪枝的铁剪、松土的小锄,还有些其他种花的零碎家什。
他先是在廊下那几盆墨菊前驻足,俯身查看了一番叶片,又伸手探盆土干湿,口中念叨着,“叶尖焦黄,怕是暑气太盛,亦或是被水闷了根,还是通风要紧啊……”
元宝和小徒弟跟在后面,虽不懂这些,却仍是跟着不住地点头应和着。
稍看了片刻,江德禄便被元宝引入偏殿旁一临水小阁,此处三面开窗,湖风习习,倒是比别处阴凉。
冰鉴里散着寒气,赵玉儿端坐主位,已屏退了左右,只有梨霜一人侍立在侧。
她只挽了寻常发髻,簪着那支新得的宝蓝点翠珠钗,翠羽在日头下散着幽蓝的光泽。
“江公公有劳了。”赵玉儿含笑问候了一句,并未起身。
“哎哟,奴才请纯妃娘娘安!”江德禄深躬一礼,连连摆手,“这都是奴才顺手的事儿,娘娘您尽管吩咐就是了。”
梨霜轻步上前,奉上凉茶。赵玉儿抬手示意他坐下,江德禄又一行礼,便在下首的绣墩上斜着坐下了。
阁内一时极静,唯窗外蝉噪与流水声隐隐。
赵玉儿端起青瓷茶盏,指腹感受着杯壁上的凉意,轻啜一口,又放下。
她抬眼,目光平静无波,“江公公在宫里年头也不少了,见多识广。本宫今日请公公来,心中实有一桩难事,近日来本宫是寝食难安。”
“思来想去,满宫之中,论识大体、通机应变,无出江公公之右。故而今日冒昧,请江公公……为本宫解此心结。”
她语气沉缓,字字斟酌,句句都透着不容推拒的恳切与倚重。
江德禄心头一凛,面上惶恐更甚,“娘娘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原不过是微末之人,蒙娘娘看重,惶恐无地。”
“娘娘但有驱使,奴才万死不辞,何需言此啊!”说罢,他起身行礼,腰弯得更低了。
赵玉儿忙示意梨霜搀扶其坐下,而后便将大皇子接风宴上,皇后与亚太后各自都有一位属意的人选,以及那两难的座次难题,都一一平实道来。
不掺好恶,只述事实。
末了,才轻轻一叹,“皇后娘娘宽仁,亚太后娘娘慈爱,皆是一片拳拳爱子爱孙之心。”
“这本应是天家乐事,若因席间一座次之差,引得两位娘娘不快,伤了和气,累及大皇子……则是本宫,亦或阖宫上下都不忍见。”
“本宫身怀六甲,只求宫中安宁,不忍见风波。故而心中惴惴,还请江公公以明鉴,参详此事……可有两全之法?”
江德禄只听着,面上便眉头渐锁,听罢不免倒吸一口凉气,额上在这凉阁中竟渗出一层细汗。
“娘娘,这……这简直是架在火上烤啊!宫宴座次,尊卑有序,乃是祖宗铁律,纵使是家宴,也乱不得半点。”
“可如今……”江德禄迟疑着,望了望窗外,压低了声音,“奴才跟您说句实话吧,如今您偏了哪边,都是塌天之祸了。”
“就是奴才……奴才把自己的这颗头颅替您送过去,怕也是经不起这番折腾啊。”
他不住地搓着手,身体前倾,低声说道,“虽说亚太后娘娘如今享太后之尊,可其母家……那位钱小姐再是知书达理,也不能位列荣国公府的家眷之前啊。”
“此事若是被朝臣所知,一个办砸……便是无数奏折参本,亚太后娘娘届时必然会勃然大怒,办事之人难免吃瓜落儿,奴才实是无胆碰触!”
赵玉儿静静听他分析着,又瞧他汗水不住地滑落,那恐惧真切,正合她意。
她却未为所动,只捕捉到一丝余地:江德禄并未拒绝帮衬此事,只是强调着如何凶险,这是在向她索要个万全之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