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秋风萧瑟,这个秋天来得格外迟。料峭的寒风裹挟着湿气,从厂区老旧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仓库门口那面“先进流动红旗”的穗子不住地摇晃。
小翠坐在仓库角落的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库存表格,眼神却有些涣散。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蠕动的黑色小虫,搅得她心绪不宁。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深蓝色工装,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暖意,或者说,安全感。
不过是前一段时间,她还是那个怀揣梦想、干劲十足的新人。作为厂里为数不多的大专生,被分配到仓库时,她心里曾有过一丝落差,但很快便被“从基层做起”的豪情所取代。她年轻,肯学,不怕累,笔记本上记满了各种物料的编码、特性、存放要求。她甚至利用所学的知识,对仓库那套沿用多年、略显混乱的台账系统,提出了一些小小的、不成熟的改进想法。让仓库管理工作变的相当顺畅,保证车间各个环节工作顺利。
她没想到,这些不起眼的“想法”,在部门协调会上,被老梅当众拎了出来,狠狠表扬了一番。
老梅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在厂里以严格着称,能得到他的肯定,实属不易。那天,小翠坐在会议室末尾,听着老梅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中气十足地说:“……咱们有些老同志,干了一辈子,墨守成规!看看人家新来的小翠,大专生,就是有想法!肯动脑筋!这才是我需要的人才!”
“大专生”三个字,被老梅咬得格外重,仿佛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
那一刻,小翠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脏怦怦直跳,是激动,也是羞涩。她低着头,不敢看周围同事的目光,只感觉无数道视线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这“聚光灯”并非总是温暖的。
表彰的余温尚未散去,流言蜚语便像梅城春季潮湿墙角冒出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起初是些若有若无的指指点点。她去食堂打饭,能感觉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她去行政部送报表,几个原本聊得热火朝天的女职员会瞬间噤声,待她走过,才爆发出一阵意有所指的哄笑;甚至连她去车间核对物料,都能听到一些老师傅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调侃:“哟,大专生来视察工作啦?可别累着,不然梅厂长该心疼了。”
“领导爱吃嫩草”这句话,不知最初是从谁的嘴里溜出来的,却像一阵风,吹遍了厂区的每个角落。它恶毒,下作,却又带着某种粗粝的“真实感”,轻易地击碎了一个年轻女孩刚刚建立起来的职业自豪感。
小翠开始害怕在厂区里行走。那些或好奇、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让她无所遁形。她总是低着头,加快脚步,恨不得变成一道影子,贴着墙根溜走。
而比外界的风刀霜剑更让她难以承受的,是仓库内部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这低气压,主要来源于她对面的阿娟。
阿娟在仓库是名副其实的“老资格”。她身材微胖,齐耳短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很少能看到明显的情绪波动。在小翠来之前,仓库的大小事务,基本都由阿娟操持,老梅更多的是把握方向。阿娟话不多,但业务熟练,经验老道,仓库里每颗螺丝钉放在哪里,她都一清二楚。
小翠刚来时,阿娟虽然不算热情,但也客客气气,该教的流程一样没落下。但自从她在仓库门口窃听后,还有老梅在会议上表扬小翠的事,阿娟的态度急转直下。
此刻,仓库里静得可怕,只有老旧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车间机器轰鸣。阿娟正背对着小翠,清点着刚送来的一批电子元件。她的背影挺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小翠深吸一口气,试图打破这僵局。她拿起一份出入库记录单,走到阿娟身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娟姐,这批新型号的电阻,入库编码和旧的有重叠,是不是需要重新区分一下?我怕后面领料会搞混。”
阿娟手上的动作停都没停,仿佛没听见。
小翠等了几秒,又硬着头皮补充道:“我看了之前的记录,好像……”
“好像什么?”阿娟猛地转过身,声音又尖又利,像碎玻璃划过硬铁皮,“大专生懂得多,你自己定就行了呗!还来问我这个没文化的老女人干什么?”
她的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戳在小翠脸上。那里面毫不掩饰的怨怼和讥讽,让小翠瞬间僵在原地,脸颊像着了火一样烧起来。
“娟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翠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你是什么意思?”阿娟打断她,把手里的记录本往货架上一摔,发出“啪”的一声响,“天天就知道表现!显摆你有文化?显摆你会讨好领导?仓库这点活儿,按部就班干就行了,搞那么多花样,显得你能耐是吧?”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小翠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委屈像沸腾的水,在她胸腔里翻滚,顶得喉咙发紧,眼圈瞬间就红了。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点水汽凝聚成泪珠滚落。
“哭?哭给谁看?”阿娟冷哼一声,重新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有本事去梅厂长那儿哭啊,他不是最吃你这套吗?”
小翠再也待不下去,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她死死盯着电脑屏幕,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整个下午,仓库里再没有任何交流。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下班铃声响起,小翠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仓库。她没有去食堂,径直回到了厂里分配给她的那间狭小的单人宿舍。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那强撑了一整天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扑到床上,把脸深深埋进还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里,无声地啜泣起来。
为什么?她只是想做得好一点,只是想对得起自己寒窗苦读的那些年,对得起父母的期望。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抢谁的风头,更没有那些龌龊的心思。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努力也有错吗?优秀也是一种罪过吗?
父亲的叮嘱言犹在耳:“翠啊,到了单位,少说话,多做事,尊重老同志……”她自问都做到了,可换来的却是如此的难堪和孤立。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透过薄薄的窗帘,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小翠哭累了,蜷缩在被窝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孤独和迷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这个陌生的城市,这个复杂的单位,她仿佛一叶孤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怎么办呢?”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就这样放弃吗?还是去跟老梅解释,要求调离仓库?或者,干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每一个念头,都让她感到更加无力和不甘。
第二天,小翠是顶着两个红肿的核桃眼去上班的。她用冷水敷了又敷,效果甚微。
推开仓库厚重的铁门,阿娟已经到了,依旧是她那标志性的冷漠背影,正在给货架做日常擦拭。晨光从高窗射入,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阿娟的身影显得格外固执而疏离。
小翠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电脑开机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她看着屏幕上熟悉的仓库管理系统界面,昨天那种绝望和委屈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她想起昨夜哭到最后,脑海里莫名浮现出父亲另一句朴实的话:“翠儿,人的心胸是被委屈撑大的。碰到坎儿,光掉眼泪没用,得想想咋迈过去。”
是啊,光哭有什么用呢?眼泪换不来理解,也解决不了问题。要么被这环境同化,变得同样冷漠;要么逃离,但那是懦夫的行为;要么……就只能想办法去改变,哪怕这改变再难,再慢。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整个上午,小翠没有再试图和阿娟进行工作之外的交流,但她强迫自己挺直腰板,不再像之前那样畏缩。她去其他部门办事,遇到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她不再躲避,而是努力平静地迎上去,甚至尝试对几个面熟的同事情点头示意。对于某些飘到耳边的阴阳怪气,她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就在对方说得最起劲时,拿着文件坦然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留下一句清晰的:“不好意思,借过,麻烦让一下。”让对方讪讪地闭嘴。
她知道这很幼稚,甚至可能引来更多的非议,但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维护自尊的方式。
在仓库里,她不再等着阿娟分配任务,而是主动去找活干。看到地面有杂物,她立刻拿起扫帚清扫;发现货架顶层积了灰,她搬来人字梯,仔细擦拭。她专挑那些最脏、最累、最不起眼的活计。
下午,有一批比较沉重的金属配件需要入库。按照惯例,这种体力活通常是等车间派男工来帮忙,或者由阿娟去找搬运工。小翠看着堆在门口的那几十个箱子,咬了咬牙,挽起袖子,直接上手。
箱子很沉,她搬得十分吃力,没几下额头就冒出了细汗,手臂也开始发酸。阿娟坐在不远处,冷眼旁观,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小翠一声不吭,咬着牙,一个一个地挪动。她个子不算高,力气也有限,搬动最大的箱子时,身体明显在颤抖。
小翠通过体力劳动,发泄心中的烦恼,把自己身体每天搞的疲惫不堪,晚上美美的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