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金厂的办公室,老梅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生产报表,目光却久久没有落在纸面上。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像是有细小的蚊虫在皮肤上爬,看不见,却挥之不去。
这种不安,源于近来厂里氛围的微妙变化。
他似乎总能捕捉到一些游离的、在他身影出现时便瞬间凝固的目光。车间机器轰鸣的间隙,食堂排队时的交头接耳,甚至在他走过时,身后那刻意压低的、却又足以让他察觉到存在的窃窃私语,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探着他敏感的神经。那些眼神里,似乎掺杂着探究、好奇,甚至是一丝难以言说的……怜悯或鄙夷?他不敢深想。
焦点,似乎隐约指向仓库,指向那个管仓库的阿娟,还有仓库大专生小翠。而他自己,近几个月因为物料申领和盘点,去仓库的次数也确实勤了些。小翠那丫头活泼,阿娟性子软,他吃过阿娟豆腐……。对小翠,他有贼心没有贼胆。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老梅唇边溢出。他放下报表,站起身,走到窗前。厂院里,几个女工正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其中一个还朝办公室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又迅速转过头去。老梅的心猛地一沉。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他在这家五金厂干了快三十年,从学徒工到车间主任,再到副厂长、厂长,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谨小慎微。眼看还有一年多就要退休,安享晚年了,可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风言风语,毁了一世清名。
“晚节不保……那可真就是天大的笑话了。”他喃喃自语,心头那块无形的石头,似乎又沉重了几分。
犹豫再三,他走到门口,朝外面喊了一声:“大刘,你来一下。”
保安大刘正在门卫室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闻声立刻小跑着过来,脸上堆着恭敬的笑:“梅厂长,您找我?”
“把门带上。”老梅坐回椅子,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
大刘依言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心里却开始打鼓。厂长脸色不太好看,难道是自己上班听评书被发现了?
老梅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这节奏紊乱的敲击声和窗外隐约的机器轰鸣。
“大刘兄弟啊,”老梅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上次喝酒后,关系已经到了称兄道弟“最近……你在厂里巡逻,有没有听到些什么……不太好的议论?”
大刘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厂里关于老梅、阿娟和小翠的那些风言风语,他岂止是听到,简直是门儿清。那些闲话像长了翅膀,在车床间、在食堂角落、在女厕所里飞来飞去,版本还越来越丰富,细节越来越逼真。什么老梅去仓库一待就是半天啦,什么小翠给老梅送文件眼神不对啦,什么阿娟最近穿衣服鲜亮了些啦……都被那些闲得发慌的舌头编排成了有模有样的故事。
他眼珠转了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和了然:“厂长,您是说……那些嚼老婆舌的?”
老梅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了大刘一眼,又迅速垂下,盯着桌面:“嗯……就是些闲言碎语,捕风捉影的事儿。你听到些什么?”
大刘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厂长,不瞒您说,是有些乱七八糟的闲话。不过您放心,都是些无事生非、吃饱了撑的!我听了都来气!您是什么人?咱们厂里的顶梁柱,为人正派,谁不知道?那都是些小人胡说八道,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没有具体说内容,但这种明确的肯定,反而坐实了老梅的猜测。老梅的心直往下沉,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厂里果然在传,而且传得事情大刘都一清二楚了。
他摆了摆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烦躁:“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这事儿……别往外说。”
“哎,您放心,我懂!我嘴严实着呢!”大刘连忙保证,站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走出办公楼,午后的阳光晃得大刘眯起了眼。他心里却像开了锅的水,翻腾起来。老梅亲自找他问话,这说明什么?说明厂长很在意这件事,说明流言已经对他造成了困扰!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大刘在厂里当保安,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工资不高,地位也低,谁都能支使他干点杂活。他早就想“进步”一下了,哪怕当个保安队长,或者工资涨个一级半级,退休前也能体面点。可苦于一直没有门路,找不到在领导面前表现的机会。
眼下,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老梅现在最需要什么?最需要平息流言,最需要有人帮他揪出“造谣者”,最需要有人来证明他的“清白”!如果自己能把这件棘手的事办漂亮了,帮厂长解了围,那岂不是大功一件?到时候,老梅厂长还能亏待了自己?
一个“立功”的计划,瞬间在大刘脑海里清晰起来。他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干劲,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从那天起,五金厂的员工们发现,保安大刘的工作积极性空前高涨。
他不再满足于待在门卫室喝茶看报,或者只在上下班时在门口站一站。他像是上了发条,开始在厂区的各个角落进行高频率、高密度的“巡查”。
车间里,他背着手,迈着四方步,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工位,特别注意那些交头接耳的工人。食堂里,他打饭时耳朵都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每一桌的闲聊内容。厕所外面,他都能借着抽烟的功夫,“无意中”听到几句墙根儿。
他甚至还特意准备了一个牛皮封面的小本子和一支圆珠笔,随身携带。只要发现有人聚在一起,神情暧昧地提及“仓库”、“阿娟”、“小翠”或者“梅厂长”这些关键词,他就会不动声色地凑近,听个大概,然后走到一边,郑重其事地打开本子,记下那几个人的名字和时间地点。那严肃认真的架势,不像个保安,倒像个搜集罪证的侦探。
他那小本子,很快就记下了七八个名字,其中以包装组的赵姐、质检员孙嫂和车工小钱最为“活跃”。这几位是厂里有名的“小广播”,平日里就喜欢东家长西家短,这次抓住了厂长的话柄,更是聊得兴高采烈,添油加醋。
大刘没有立刻行动。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制造最大动静、产生最佳效果的时机。他要确保,自己的“正义之举”,必须能被办公室里的老梅清晰地看到、听到。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时间,车间里的机器声渐渐稀疏下来。工人们开始收拾工具,准备洗手换衣服。包装区域那边,赵姐、孙嫂和小钱又习惯性地凑到了一起。大概是觉得快下班了,放松了警惕,她们的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些。
“哎,你们说,小翠那丫头,……,图啥呀?”赵姐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尖利。
“图啥?还不是图梅厂长那点权力呗!听说她想调个轻松点的岗位……”孙嫂撇撇嘴。
“我看阿娟也不简单,平时不声不响的,手段高着呢!不然梅厂长能三天两头往那儿跑?听说前天下午,有人看见他俩在仓库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挨得可近了……”小钱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兴奋劲儿隔老远都能感受到。
大刘知道,机会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自己的保安制服,确保帽檐端正。然后,他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那三个聊得正欢的女人走去。他的脚步声在略显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姐最先发现不对劲,用胳膊肘捅了捅另外两人。三人立刻收声,有些紧张地看着面色铁青的大刘。
大刘在她们面前站定,目光如炬,依次扫过三张略显慌乱的脸。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沉默了几秒钟,用这种无声的压力震慑住对方。
突然,他猛地抬起手,不是指向她们,而是重重地拍在旁边一个空的铁质物料架上!
“哐——当——!”
一声巨响在车间里炸开,把所有还没离开的工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就连远处正在收拾工具的几个老师傅也停下了动作,愕然地望向这边。
赵姐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哆嗦,脸都白了。
大刘这才伸手指着她们,运足了丹田气,声音洪亮得如同在大会上做报告,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清晰地传遍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穿透墙壁,传向了不远处的办公室:
“干什么呢!啊?!上班时间——马上就要下班也是上班时间!聚众闲聊,散布谣言!像什么话!”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严厉,声音又拔高了一度:
“厂里最近的风气,就是被你们这些嚼老婆舌、无事生非的人给带坏的!整天正事不干,就知道在背后编排领导,诋毁同事!你们安的什么心?!”
他特意强调了“编排领导”四个字,确保所有人都能听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我告诉你们!梅厂长为了咱们厂兢兢业业、劳心劳力,那是全厂上下有目共睹的!容不得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污蔑清白!还有仓库的阿娟,小翠,都是勤勤恳恳的好职工,由得你们在这里泼脏水?!”
“从今天起,我再发现谁在背后传这些乱七八糟的闲话,造谣生事,别怪我大刘不讲情面,一律按厂规严肃处理!上报厂办,扣发奖金,严重的还要全厂通报批评!都听清楚了没有?!”
他声若洪钟,义正辞严,一番话如同连珠炮,把赵姐三人轰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周围看热闹的工人们也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车间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大刘那番话的余音仿佛还在梁间回荡。
……
办公室里,老梅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那一声拍打铁架的巨响和随后传来的、大刘那极具辨识度的怒吼声,清晰地穿透门窗,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心头一跳,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只见车间包装区那边围了不少人,保安大刘正指着几个女工,慷慨激昂地训斥着,虽然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但“编排领导”、“污蔑清白”、“梅厂长”这些词汇,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老梅瞬间明白了。大刘这是在替他出头,在公开场合,用这种最直接、最激烈的方式,呵斥那些传播流言的人!
他心里先是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被下属窥破心事的尴尬,也有对事情闹大的些许担忧。但紧接着,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占据了上风——是感激,是欣慰,是一种压抑许久后终于得以宣泄的畅快!
这些天来的憋闷、委屈、愤怒,似乎都随着大刘这一通雷霆大怒,找到了一个出口。他感觉自己一直佝偻着的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些。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推开办公室的门,大步流星地朝车间走去。
看到厂长亲自来了,围观的工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赵姐、孙嫂、小钱三人看到老梅,脸更是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样子,保安大刘立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