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后的云川县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泥土和草木气息。阳光试图穿透云层，给这座小城带来一丝暖意，但林寒的心头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他一夜未眠。
书房里的灯亮到了天明。那叠从小陈手中接过的材料，他反复翻阅、核对、分析，直到每一个可疑的数字、每一处矛盾的细节都几乎烙印在脑海里。材料的真实性，从逻辑和内部勾稽关系上看，很高。小陈作为一个底层工作人员，很难凭空伪造出如此系统、涉及多个环节的财务痕迹。更重要的是，那份孤注一掷的恐惧，装不出来。
但这仅仅是单方面的证据，而且来源敏感，一旦处理不当，不仅打草惊蛇，更可能将举报人小陈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
早上七点，林寒准时出现在县委大院。他像往常一样，与碰面的同事点头致意，步伐沉稳地走向位于大院角落那栋相对独立的纪委小楼。他的脸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温和，唯有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显示着他内心并不轻松。
“林书记，早！”纪委办公室主任赵明已经提前到了，正拿着抹布擦拭林寒办公室的门把手。
“早，老赵。”林寒点头回应，推开办公室的门。窗明几净，一杯刚泡好的绿茶冒着氤氲热气，放在他惯常位置的右手边。赵明是个细心稳妥的老同志。
林寒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没有立刻处理桌上摞起的日常文件。他沉吟片刻，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海洋同志吗？我是林寒。麻烦你过来一下。”
片刻，一个身材精干、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敲门进来。周海洋，县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主任，是林寒到任后，经过仔细观察，认为可以倚重的业务骨干之一。他作风扎实，办案经验丰富，而且身上带着一股难得的正气。
“林书记，您找我？”
林寒示意他关门。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空间。
“海洋，坐。”林寒没有绕圈子，从公文包里（实际是从家里谨慎带出）取出那叠材料的复印件——他已经将原件妥善保管，复印件上隐去了所有可能指向小陈的标识和信息，只保留了核心的账目问题和资金流向部分。
他将复印件推到周海洋面前，声音不高，但异常严肃：“你先看看这个。”
周海洋有些疑惑地接过，低头翻阅起来。起初他的表情还带着询问，但随着一页页看下去，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周海洋才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林书记，这……这是……县一中工程和教辅采购？这数额……太惊人了！”
“你觉得，可信度有多高？”林寒沉声问，目光紧盯着周海洋。
周海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他指着材料上几处被红笔圈注的地方：“书记，您看这里，工程量清单和实际结算的差异，还有这里，建材采购价的横向对比，明显违背市场规律。还有这个鼎坤商贸……如果这些资金流水是真的，那问题就太严重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违规操作，而是涉嫌 systematic（系统性）的贪腐！”
他的用词很谨慎，但判断与林寒不谋而合。
“来源可靠吗？”周海洋补充问道，这是关键。
“来源目前需要绝对保护。”林寒没有正面回答，但语气斩钉截铁，“海洋，这件事，目前仅限于你知我知。”
周海洋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和保密级别，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你的意见？”林寒需要他这个得力助手的专业判断。
周海洋思索片刻，条理清晰地分析：“目前我们只有单方面材料，缺乏旁证。直接立案审查，条件不成熟，风险太大，容易引发串供、销毁证据甚至对举报人不利。我认为，应该立即启动初步核实（初核）程序，但必须秘密进行，绝对保密。”
“嗯，”林寒表示赞同，“和我的想法一致。初核的重点，一是核实这些复印件上的核心数据是否真实存在，二是摸清鼎坤商贸的背景，三是……注意观察相关人员的反应。”
“相关人员”范围可大可小，但两人心照不宣，首要目标恐怕直指教育局局长马德福。马德福在云川官场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是本地有名的“实力派”，据说与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钱国强，甚至市里某些领导都交往甚密。
“先从外围入手，”林寒指示道，“一中新校区的工程档案、验收资料，按规定在住建局和档案馆应该有备案。教辅材料的采购流程，在教育局内部和政府采购中心也一定有迹可循。你想办法，在不惊动任何相关方的情况下，调阅核对。”
“明白！”周海洋应道，随即面露难色，“不过书记，这些部门……人多眼杂，很难保证完全不走漏风声。尤其是马德福局长那边，在教育系统根基很深。”
林寒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陆续上班的人群，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周海洋的顾虑并非多余。在县级层面，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很多时候调查尚未开始，被调查对象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这样，”林寒转过身，目光锐利，“以常规工作检查或者档案规范化管理的名义，进行抽样调阅，范围可以扩大一些，不要只盯着这两件事。你亲自去，或者安排绝对可靠的同志。”
“是！”周海洋明白了林寒的意图，用常规工作掩盖特定调查。
“另外，”林寒走回办公桌，手指在“鼎坤商贸”几个字上重重敲了敲，“这个公司，想办法摸清它的底细。法人代表、股东背景、主要业务范围、纳税情况，还有……它和教育局，乃至其他部门，有没有明面上的业务往来。”
“好，我马上安排人去工商、税务系统查询。”周海洋记下。
“注意方式方法。”林寒再次强调，“我们现在是在薄冰上行走，每一步都要稳，都要准。”
周海洋离开后，林寒坐回椅子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初核的指令已经下达，调查的轮子开始悄无声息地转动。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对手绝非易与之辈，否则小陈也不会如此恐惧，之前的举报也不会石沉大海。
上午九点，按照日程安排，有一个关于优化营商环境的小组会议，林寒作为纪委书记需要列席。会议上，他见到了教育局局长马德福。
马德福五十岁出头，身材微胖，梳着锃亮的三七分头，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见到谁都热情地打招呼，一副人缘极好的模样。他看到林寒，立刻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林书记，早啊！听说您最近为了咱们县的纪律作风建设，可是劳心劳力，辛苦了辛苦了！”
林寒与他握手，脸上也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马局客气了，分内之事。教育系统摊子大，任务重，马局才是真的辛苦。”
“哎，都是为了工作嘛！”马德福哈哈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仿佛推心置腹般说道，“林书记，不瞒您说，现在这教育工作不好干啊，方方面面都要协调，资金压力也大。尤其是前段时间一中新校区建设，那可是县里的重点工程，我是日夜盯着的，就怕出一点纰漏，对不起县委县政府的信任，更对不起云川的百姓和孩子啊！”
他说话时，眼神诚恳，语气真挚，完全是一副尽职尽责、勇于担当的样子。若非林寒昨夜刚看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材料，几乎要被他这番表演所打动。
林寒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顺着他的话道：“马局责任心强，大家都知道。重点工程，规范操作是关键，尤其是资金使用，一定要经得起审计和检查。”
马德福脸上的笑容似乎瞬间僵硬了零点一秒，随即恢复自然，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们所有流程都是严格按规矩办的，欢迎林书记随时指导检查！”
会议期间，林寒注意到，马德福虽然看似在认真听会，但眼神偶尔会飘向自己这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探究。这是一种长期在权力场中摸爬滚打形成的直觉和警惕。
会议结束，林寒回到办公室，心情更加沉重。马德福的表现，更像是一种有恃无恐，或者说，是一种对自身防护网的自信。这场斗争，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缓缓写下了几个关键词：一中新区、教辅采购、鼎坤商贸、马德福、资金流向、背后关系网……
线条在纸上延伸，交织，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向他和整个云川县笼罩下来。初露的端倪，指向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