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两侧错落着二三层的木楼,青瓦覆着薄雪,檐角垂着半融的冰棱,风一吹便叮咚作响。
楼里的生意却半点没被风雪冻住,窗棂上糊着的油纸透着暖黄的光,与街面的冷白相映成趣。
临街的铺面挂着各色幌子,住店的伙计挑着红灯笼晃悠,灯笼穗子上的雪沫簌簌往下掉;
茶楼的雕花窗半敞着,煮茶的热气裹着茶香飘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薄薄的雾;
当铺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作响,掌柜缩在柜台后拨着算盘;
肉包子摊前白雾腾腾,蒸笼掀开时,喷香的肉味混着雪气漫了整条街,引得路过的孩童踮着脚张望。
地面的残雪被行人踩得泥泞不堪,黑黄的雪水顺着石板缝往下淌,可往来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依旧络绎不绝。
他们高声吆喝着,讨价还价着,脸上不见半分愁容,仿佛边关与华门国的战事,不过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一段戏文,远得像天边的云。
肖屹潇三人缓步走在人群里,看孩童举着糖葫芦追逐打闹,红亮的糖衣沾了雪粒,咬一口咯吱作响;
看商人捏着算盘唾沫横飞地争执,手指在算珠上翻飞如蝶;
也看街角墙根下,面黄肌瘦的穷苦人插着草标,佝偻着身子任人打量,寒风卷着雪沫钻进他们破烂的衣衫,冻得他们瑟瑟发抖。
谢萌馨自幼长在深闺,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般人间百态。
她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身影,鼻尖阵阵发酸,指尖攥着荷包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一路上荷包里的银子流水似的散出去,眉头却始终蹙着,眼底满是不忍,连唇角都微微抿成了一条直线。
三人逛了半晌,寒风像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冻得身子发僵,便寻了家临街的羊汤馆坐下。
滚烫的羊汤端上桌,乳白的汤里飘着翠绿的葱花和鲜红的辣椒油,暖意顺着喉咙淌进肚子里,驱散了大半寒意。
谢萌馨捧着汤碗,指尖还带着凉意,她抬眸看向肖屹潇,睫毛轻轻颤动,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恳求:“胡公子,等下可否借我点银子?我想再救济一下那些贫苦人家。”
肖屹潇闻言,端着汤勺的手顿了顿,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将自己沉甸甸的钱袋推到她面前,钱袋上绣着的竹叶纹路都磨得有些模糊:“银两尽可拿去。谢姑娘菩萨心肠,可你救得了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一世。”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熙攘的人群,落在那些面黄肌瘦的身影上,语气沉了几分:“你可知道,他们为何会沦落至此?”
谢萌馨茫然地摇了摇头,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子,遮住眼底的困惑:“我不知道,但是如果见到了不救,我的内心会不安。”
肖屹潇对着她抱拳一揖,眼底带着几分赞许,又带着几分沉重,他抬手朝着街对面指了指,指尖骨节分明:“理应如此,谢姑娘大义。士农工商,古有四民。”
“这些人里,很多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凭着手艺吃饭的工人,他们是最本分、最努力生活的人,可为何偏偏活不下去呢?”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热汤,白雾氤氲了眉眼,将眼底的情绪遮去大半。
谢萌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街角处,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缩在寒风里,面前摆着一摞编好的草鞋,草鞋的纹路细密整齐,一看就是用心编的。
他身上的书生装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破洞,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手腕上还有几道浅浅的疤痕;
脚上却趿着一双更破旧的草鞋,鞋尖破了个大洞,脚趾几乎要露出来,冻得发紫。
他的双手还在飞快地编织着,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竹条间,眼神却空洞得吓人,像两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而不远处,那个方才被谢萌馨救济过的、卖身葬父的小女孩,正被两个穿着官服的人推搡着,刚拿到手的碎银被蛮横地抢走。
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瘦小的身子在官差的推搡下摇摇欲坠,却没人敢上前阻拦,围观的人只是窃窃私语,很快便散开了。
肖屹潇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句句都像冰棱,扎进谢萌馨的心里:“农民种了田,粮食却被层层盘剥,自己反倒吃不起;工人做了工,却被克扣工钱,甚至被活活打死;书生读了书,满腹经纶,到头来却只能编草鞋糊口,肚子里空空如也。”
他看着谢萌馨骤然惨白的脸,看着她攥紧汤碗的手微微颤抖,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你看,你给的银两,说不定反倒是给他们带来了灾难。”
谢萌馨怔怔地看着窗外,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砸在汤碗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哽咽着,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茫然:“为……为何会这样?我以前看到的世道,明明是繁华盛世,人人都过得很好啊……偶尔,偶尔才会有一两个这样可怜的人而已……”
肖屹潇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脸上的泪痕,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那笑意里,藏着说不尽的悲凉:“因为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他们想让你看到的而已。这世间的本色,从来都是苦难,活着,从来都不容易。”
听到这话的穆菲嫣端着羊汤碗的手微微一顿,斗笠的竹帘被风轻轻晃了晃,露出她紧抿的唇角。
她对着肖屹潇默默点了点头,眸子里闪过一丝认同的光,心里暗暗思忖,这书生看似文弱,眼光却这般毒辣,竟一语道破了这世道的症结。
她放下碗,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声音冷冽却带着几分探寻:“那依你所说,这些人要如何救得了?”
肖屹潇夹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眉眼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的事:“很简单,他们身而为人却不自知而已!”
这话像一块石子,投进谢萌馨和穆菲嫣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谢萌馨柳眉微蹙,眼中满是茫然,下意识地歪了歪头;
穆菲嫣也掀了掀斗笠帘,竹帘下的眸子眯了眯,看向肖屹潇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疑惑。
两人异口同声:“这是何意?”
肖屹潇抬手指向街对面,那里两个官差正晃悠悠地朝着卖草鞋的书生走去,他们腰间的长刀随着脚步晃荡,语气里带着几分冷意:“同样的躯壳,有人恶念丛生,只想着剥夺欺压。”
“而这些苦难之人,只会逆来顺受。其实他们本不该如此。你们且看着!”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街角。
只见那两个官差二话不说,抬脚就踹翻了书生面前的草鞋摊子,竹编的草鞋散落一地,沾了泥水和雪沫,变得脏兮兮的。
“哪里来的野小子,敢在老子的地盘摆摊?税银呢?”官差叉着腰,唾沫星子喷了书生一脸,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眼神凶神恶煞。
书生慌忙跪爬着去捡草鞋,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地里去,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惶恐:“官人,我这才刚摆下摊子,还没开张,可否宽限我一会儿?等我卖了草鞋,一定把税银补上!”
官差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刺耳又嚣张,在空旷的街角回荡:“大冬天的让我们等你?你算个哪根葱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话音未落,两个官差便对着书生拳打脚踢。
拳头落在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书生蜷缩在地上,抱着头不敢反抗,身子疼得不停发抖,却连一声求饶都不敢说。
打了半晌,官差似乎还不解气,其中一个揪着书生的头发,把他硬生生拽起来,指着自己的裤裆,狞笑道:“想活命就钻过去!”
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围观,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面露不忍,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只是默默地看着这场闹剧。
书生的脸涨得通红,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满嘴的血腥味,可他终究还是咬了咬牙,弯下腰,老老实实从官差的裤裆下钻了过去。
官差这才心满意足地啐了一口,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留下书生瘫在地上,浑身是伤。
肖屹潇收回目光,看向满脸震惊的谢萌馨,看着她捂住嘴的手,语气平静无波:“你可知道,这书生会一些拳脚功夫,放倒这两个酒囊饭袋,根本不在话下?”
谢萌馨猛地睁大眼睛,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声音都带着颤音:“那他为何……为何不反抗?”
肖屹潇端起羊汤碗,喝了一口热汤,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可他的声音却更冷了几分,像冰碴子似的:“因为他明白,反抗的后果是什么。”
“他放倒这两个小喽啰容易,可这背后,是一层层盘剥民脂民膏的官吏,是养出这些怪物的腐朽规矩。他一个人的反抗,只会引来更凶狠的报复,到时候,连编草鞋糊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穆菲嫣听到这里,眸子里寒光一闪,她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她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肖屹潇斟了一杯酒,酒液在杯中晃荡,自己也端起一杯,对着他敬了敬,声音里带着几分敬佩:“胡公子今日之言,某受益匪浅。”
谢萌馨的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街角默默收拾草鞋的书生,看着他颤抖的背影,声音哽咽:“那……那我们该如何救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
肖屹潇没有回答,他只是朝着街对面的书生招了招手,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语气温和:“这位兄台,天寒地冻的,不如过来喝碗热羊汤暖暖身子?”
书生愣了愣,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伤痕却依旧清秀的脸,他的额头青了一大片,嘴角还渗着血丝。
他看了看肖屹潇,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草鞋,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拍了拍身上的雪沫,朝着羊汤馆走了过来。
他坐下后,也不客气,拿起碗就往嘴里灌羊汤,滚烫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烫得他眼角泛红,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大口大口地喝着。
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他的眼眶慢慢红了,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喝汤,仿佛要将这一身的寒意和屈辱,都融化在这碗热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