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地牢后，夜梦仙仰首望去，井口之外，一泓澄澈的蓝天如洗，几缕流云悠然游走。
她深吸一口带着潮气的空气，心中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可那轻盈之下，又似压着千钧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坠在胸口。
吴捕快未曾料到，这位小姐问罢汤阳，竟径直离开了地牢。
他怔了怔，原以为她会驻足细观，甚至亲自查验牢房，未曾想她离开得如此果断。
“我们此行还有其他要事，没有那么多时间亲自过问所有案件，往后还是需要仰仗知府大人和吴捕快多费心。”
地牢外的阳光明明灼热，可那轻飘飘的话语却似裹着冰碴，字字剐在吴捕快耳畔。
他脊背窜过一阵刺骨寒意，情不自禁抬头望去。
粉蓝衣裙的少女不知何时已驻足回眸，帷帽垂落的白纱如雾如烟，却遮不住那双眸子透出的森然。
那眼神冷得像浸透寒泉的玄铁，仿佛被千年寒潭中的冷刃剜了一眼，直叫人天灵盖发凉，寒意直透骨髓。
吴捕快心头一震，竟生出一种被洞穿灵魂的颤栗，恍惚间，连呼吸都凝滞了。
夜梦仙：“去停尸房。”
话音方落，她收回的目光微微一顿，投向地牢门口静候的青鹭。
樱唇轻启，欲言又止，贝齿轻咬下唇，又复闭上，仿佛斟酌着每一个字的分量。
吴捕快没有察觉到气氛的悄然改变，兢兢业业地向前带路。
地牢外的风声掠过，卷起少女的一缕鬓发，那迟疑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正待夜梦仙打定主意，欲再启唇时，慕容轩的声音已如惊弦般插入，截断了她尚未出口的半句言语，连地牢内外流动的阴风声都似被这突兀的声线惊得戛然而止。
“青鹭，通知孤鸿，查一下七柴镇怀安的所有生平，重点查一下七年前他离开的四年间发生的事情。”
语落，夜梦仙樱唇轻阖，未尽之言如珠玉沉入深潭。
她在思考该不该说声谢谢？
可她记得慕容轩说过，别总是对他说谢谢，他需要一些更加实质性的感谢。
忆起昨日自荐枕席失败，夜梦仙现在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思索无果，她抬眸凝视，目光似被无形丝线牵引，轻轻落于身侧的白衣少年身上。
慕容轩一袭白衣如雪，墨发随风轻扬，地牢外的天光倾泻而下，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夜梦仙睫羽轻颤如蝶，仿佛连呼吸都凝滞，只余那双眼眸中，映着少年清冷如玉的侧颜，与令人心安的存在。
“阿轩。”
“嗯？”
夜梦仙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不如，我做你的下属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
慕容轩凝望着自家木头姑娘，眸底翻涌着无奈和无言以对。
他在反思自己过往是做了什么事情，才让自家木头姑娘的思考方向越来越偏离正轨的？
从想成为朋友到想成为下属？
这男女关系的发展方向是越发不对劲了吧？
可往好处想，起码两人的关系在变化中的吧？
有变化起码意味着越加了解彼此，联系也越加紧密了吧？
一连串的自我问答后，慕容轩也只能够靠这些理由说服自己，毕竟有些时候也只能够这般安慰自己了。
由于夜梦仙的思绪不在这里，因此她未能发现少年郎那复杂的心思。
她喉头微微滚动，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鼓足了勇气地道：
“当然了，我知道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怕是成不了青衣卫的，但青衣卫人手不足，需要有人帮忙侦查破案的时候，我应该还是可以帮些忙的。”
到嘴边的‘我还挺厉害的’改成了‘帮些忙’。
话音落下，她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是盯着他的衣襟上的暗纹发呆。
慕容轩沉默了一下，习惯性将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抛给身边的属下，比如梨陌，比如现在的青鹭。
青鹭在夜梦仙开口的时候，便学着梨陌的样子默默仰头望天了，然后在慕容轩看来的瞬间，闪身没了踪影。
有些问题啊，哪怕是最信任的下属也是无法提供答案的。
毕竟他们这些人也不像花涉那么‘久经情场’又很喜欢将这些私事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因此，殿下还是自己面对会比较合适。
这也有助于您的成长和拉近跟夜梦仙小姐的关系。
这是青鹭的想法，换了梨陌也是一样的。
毕竟直属秘书可以接管很多事情，但绝不包括现在‘这件’。
慕容轩收回视线，重新看着面前的姑娘。
夜梦仙许久没有等到答复，便泄气地叹了口气，解释道：
“做阿轩下属就不用想着怎么感谢你了，而且还能够在力所能及的方面帮上一些忙。”
还能够厚脸皮地蹭一蹭你的人脉和势力，特别是她现在孤身在外的，父亲的力量借不了。
夜梦仙不是没想过培养自己的势力和情报网，但那所花费的时间、精力、财力，以及人脉积累都太繁琐和麻烦了，与她未来所追求的生活关系不大。
不过，她倒是打算拓展下经济来源，其他方面还是用现有的扩展下比较合适。
“如果我工作上的表现还不错，阿轩也不用额外奖励我了，就当我报答你之前的援助之恩。”
“也算是盟友的互利互助，取长补短。”
夜梦仙觉得这理由相当充分，她都忘记自己跟慕容轩其实是结盟的盟友关系了。
慕容轩自己都忘了他跟夜梦仙在成为朋友之前，还有盟友这层关系了。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追女孩子的方式可能真的点问题，但现在也没法重头来过了。
所幸，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慕容低叹一声，指尖悄然探入她垂落的衣袖，勾住她微凉的指尖，他声音浸着三分笑意，七分撩拨0：
“仙仙就不能多花些心思在我身上吗？比如多考虑一下怎么感谢我之类的事情。”
夜梦仙瞥了一眼被牵起的手，睫毛轻颤，嘟囔道：“这可比做你的下属难多了。”
慕容轩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笑意里掺着危险的弦音：“仙仙这话的意思是我阴晴不定难‘伺候’？”
夜梦仙呵呵两声，目光飘向周围，敷衍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慕容轩捏了捏她掌心软肉，佯怒中掺着几分无奈道：“那便是你这木头脑袋花的心思不够。”
夜梦仙语气里裹着丝丝怨念：“我昨晚被某人拒绝后，觉得我在哄男人开心这件事情上真的很没有什么天赋。”
慕容轩轻笑，显得心情有几分愉悦：“确实，特别是在说情话方面真该向花涉学学。”
夜梦仙小小地翻了翻白眼：“行，听老板大人的。”
慕容轩轻笑出声，眉梢染着几分闲适的愉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掌中玉指：
“确实，若论情话造诣，倒是真该向花涉讨教一二。”
夜梦仙闻言，敷衍地翻出个白眼，嗓音里裹着几分无奈：
“行～，姑且算是我入职以后的第一件事情了，保证完成老板大人的吩咐，待回去后就找花涉‘研习’。”
慕容轩侧眸瞥她一眼，微光映得他眸底泛起粼粼波光，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这么简单就想‘入职’？”
夜梦仙娇笑嫣然：“回头我再问问青鹭，见习青衣卫还需要些什么准备？”
慕容轩莞尔：“随你开心吧。”
“好耶，我当阿轩同意了。”夜梦仙眉梢一扬，杏眼弯作月牙。
踏出地牢门前的天井，阴冷霉湿之气随之淡去，一直徘徊在耳边的声音也终于安静了些。
狱卒躬身行礼，夜梦仙见到了先行一步，但未见他们跟上，便在前等候的吴捕快。
青砖砌就的殓房中，三日前的尸身静卧于寒棺内，周身萦绕的冷气凝成薄霜。
吴捕快忽地扬声，命那留守的仵作退下。
烛火摇曳间，棺中苍白面容隐于白布之下，唯有指尖斑驳的青紫，若隐若现地透出几分诡谲。
依《大理寺尸格例》所载，凡涉刑案之尸身，须由仵作验毕之后，陈于衙内寒棺之中停殓三至五日，以备复检或有疑再勘。待时限届满，其家属或亲眷具文申领，方许领回依礼安葬，此乃慎终追远之古训，亦为查案存证之律法，须臾不可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