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夜行衣的衣袂在夜风中撕开一道墨色闪电,慕容轩抱着夜梦仙如鬼魅幽灵般无声无息地穿过月夜。
七柴镇的夜在身下飞速倒退,黑夜也将白日的喧嚣涤荡得干干净净。
这座小镇的肌理在月色下渐渐清晰,青石板路泛着冷白,两侧乌桕树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夯土矮墙后探出半枯的枣树枝桠,青石路面缝隙里嵌着经年的车辙,偶有晚归的货郎挑着空担走过,梆子声在巷尾打着旋儿消散。
与皇城彻夜不眠的御林军巡街灯、朱雀大街的琉璃盏不同,这里的夜是真正的沉寂,唯有星子在墨蓝天幕上缀成稀疏的网。
直到那片刺目的灯火撞入眼帘。
红绿馆的鎏金招牌在檐角摇晃,朱漆大门敞开着,丝竹管弦混着酒气脂粉香漫溢出来,把对街的石板路都熏得暖烘烘的。
二楼雕花窗棂后,半露酥胸的女子正扬着罗帕娇笑,银铃似的声音刺破了小镇的静谧,倒像是在墨色宣纸上泼翻了一砚胭脂。
“到了。\"
慕容轩低语,声音压得比风声更轻。
他足尖再度借力,两人如纸鸢般飘过最后丈许宽的街面。
红绿馆外街的阴影里,慕容轩将夜梦仙放下,指尖擦过她的鬓发。
夜梦仙刚站稳,便见慕容轩忽然侧过脸。
他下颌的弧度在月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目光平静地看向左前方出现的人影。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位此前见过的衙役正缓缓靠近,厚底官靴在青石板上碾出细微的声响。
年轻衙役的手里提着盏昏黄的纸灯笼,灯笼穗子被夜风吹得簌簌发抖,将他半边脸映得忽明忽暗。
此人正是夜梦仙等人初到七柴镇,暂住悦来客栈时,随同吴捕快到访的两位年轻衙役之一。
年轻衙役先是绷紧脊背朝慕容轩拱手,目光在对方面容上一扫,垂首道:
“小的,见过七公子。”
他的视线转向夜梦仙时,却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又落回地面:
“夜,夜小姐?”
夜梦仙面纱下的唇角微扬,露出的杏眼弯成新月:“不必拘谨。”
熟悉的声线让年轻衙役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认错人了。
夜梦仙:“吴捕快可有口信?”
“有有有!”
年轻衙役忙不迭地开口道:“头儿带两个兄弟进了红绿馆,约莫两刻钟了。”
“方才暗线递来消息,他们正与苏凝脂、宋妈妈在听松阁,就是外街东侧,从南往北数第三个临窗雅间,窗棂上雕着松树。”
年轻衙役说着忽然压低声音,眼角余光飞快扫过两人紧束的夜行衣:
“青鹭大人备了常服在隔壁梨园雅间。”
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二位可要换身衣裳?那边有弟兄守着。”
年轻衙役的话音落,慕容轩便道了声“不必”,尾音未散已揽住夜梦仙的腰,带着她悄无声息地掠向红绿馆。
听松阁内——
二十一弦箜篌斜倚在紫檀木几上,弦线如瀑垂落,在烛火里轻轻颤动。
《雨霖铃》的妙音如潺潺灵泉,可这房中,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
这灵动而悠远的琴声,始终盖不过房中那如阴霾般浓重、似枷锁般沉重的沉寂氛围。
在这诡异的气氛里,音乐宛如一位孤独的舞者,竭力舞动却摆脱不了那如影随形的压抑之感。
整个房间仿若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沉没在一片死寂的海洋之中。
冷风裹着夜露撞开半掩的雕花木窗,卷得烛火剧烈摇晃。
玄色夜行衣的男女如鬼魅般立于窗沿,衣袂上的银线暗纹在晃动的光影里时隐时现。
夜梦仙的面纱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露出的半截脖颈在烛光下白得晃眼;
慕容轩的墨发被夜风吹得猎猎飞扬,红色发绳似沾染了夜露般泛着晶莹。
夜风卷着他们身上的冷意灌入雅间,烛火突然矮下去三寸,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极长,如两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五道目光也在此时射来。
吴捕快与宋妈妈相对而坐,门前是两个便装常服的衙役背手而立。
待到看清来人,吴捕快和两位衙役才松了口气;宋妈妈捏着茶盏,瓷杯沿在烛光下泛着青白冷光。
正在弹奏箜篌的苏凝脂似是受了点惊吓,但转瞬便恢复如常了,眼中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对黑玉双生的美人。
虽然不见那姑娘面容,但仅从她的双眼和身形便知道对方必然容貌尚佳,何
苏凝脂的视线从夜梦仙露在面纱外的杏眼挪开,那双眼瞳像盛着寒潭秋水,让观者不自觉地被吸引;
至于那没有带面布的俊美少年郎君......苏凝脂默默垂下眼眸,这种一眼便知非富即贵的大人物,还是别知道对方长相为好,以免自身难保。
宋妈妈的神情十分平常,似乎早就知道会有人到访。
她的目光一扫过慕容轩后,便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不见面容的姑娘,神色中有着一抹若有所思。
不待吴捕快起身,慕容轩已率先提步,路过那兽形铜炉时,挥手带起一阵劲风,令得那袅袅青烟散得一干二净。
他冷眸看向以扇掩唇的宋妈妈,语气平静地开口道:
“皇城潇湘馆戏院掌事陆娘子的成名烟香——‘有兽青烟’,搭配‘非人香哉’,可令人失去吸入有兽青烟时的记忆。”
“算是潇湘会馆暗线接头中比较常用的手段。”
闻言,吴捕快和两个衙役脸色都是微微一变;夜梦仙则是眸光好奇地看着那兽形铜炉,似是想开炉研究一下;苏凝脂依旧将半张脸埋在垂落的发丝里,似是一抹素白色的背景。
宋妈妈微笑,不置可否地起身行礼:
“既然宾主已到,不知可否令闲杂人等先行退下?”
说话间,慕容轩已经入座,然后漫不经心地道:“官差查案,公事公办。”
意思是哪有什么闲杂人等?你等都是待审的嫌犯。
宋妈妈神色间有些为难。
吴捕快挺直了腰板,哪怕此刻没有身穿官服,两道鹰隼般的目光也盯上了宋妈妈和苏凝脂;门前的两名衙役也悄然变换站姿,目光炯炯有神,成三角之势守住了室内。
夜梦仙呵呵笑了两声,然后紧跟着入座。
烛火在青瓷灯盏里轻轻摇曳,将西厢房的寂静剪出细碎的阴影。
“宋妈妈若是觉得有些话不便说。”夜梦仙忽然开口,尾音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漫过青石:
“你可以稍后再说,此番只是寻常问话,不用紧张。”
宋妈妈再度行礼,为夜、轩二人斟茶了新茶水后重新入座。
夜梦仙将茶盏在掌心转了半圈,杯底的茶叶便随着这个动作缓缓沉聚,像极了她面布下此刻逐渐收拢的笑意,尾音在茶烟中拖得绵长:
“听闻吴老爷子每月初五必到红绿馆盘桓十日,常来红绿馆的朋友都说,吴府的月钱比馆中最烈的花雕都还要准时。”
“虽然这么说有些冒昧,但以我的观察,吴老爷子起码也有七八十岁了吧?”
“以宋妈妈看,这般年纪的老人家,是更爱听曲儿呢?还是更喜欢......”
她故意顿住,任由后半句话随着升腾的茶雾散在两人之间:“在馆里盘桓十日之久?”
“当然了,我这么问也不是有意破坏道上规矩的,毕竟‘莫问客来处,只记茶半盏'。”
“只因柳绵被发现死在红绿馆外街的前天一晚上,吴斌老爷子应该惯例在红绿馆中,于是,由此一问。”
夜梦仙突然压低声音,袖口在烛光下泛着暗泽:
“柳绵姑娘死在外街那晚,正是吴老爷子每月‘雅集’的第九日——”
掌中杯盏突然被她用指节叩出脆响:“宋妈妈说,巧是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