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夜小姐,可知伥鬼?”
宋妈妈没有正面回答夜梦仙的问话,而是转而提出了另一个名词。
她开口时,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裹着陈年的霉味:
“山里的猎户说,老虎吃了人,死者的魂就会附在兽骨上,引着更多活人往虎口送——”
话音落,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宋妈妈目光沉寂:
“料想诸位已经见过吴老爷的养子吴杨甲了吧?他其实只比吴老爷子年长十来岁而已。”
夜梦仙愕然了一下,忆起吴杨甲的脸,他估摸着也才四十来岁吧?
吴斌那般老态龙钟又皱纹如纸的面容,居然才五六十岁?!
接收到夜梦仙看来的视线,吴捕快连忙补充道:
“确实,吴斌现龄六十又一。”
“另,现在的吴杨甲也并非是其本人,其本名改称为甲虎威。”
曾经是江湖上有些小名气的匪类,被通宝钱庄收入麾下后成了催债人;
三年前,他被千面郎君选中,秘法改容后,成了现在的吴杨甲;吴斌也在此时扩大生意,试图在镇外建造的制药作坊,负责该项生意的人也正好是吴杨甲。
因七柴镇衙门的施压,所以这个作坊一直未能够顺利建成;
可据调查,这个作坊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在暗地里完成建造,并且研制成了一种名‘永青’的大补之药;这种药的制作原材料有部分与瘾粉重合,甚至有些用料已经违背了制药之说,其中的废料都被投入清水河中销毁;
位于清水河下游的清水镇以及周边村落,在数月前发生的大规模传染性病疫,起因可能与‘永青’的废料有所关联。
吴杨丙自以为经营的瘾粉生意,其实就是吴斌授意,吴杨甲引导所致,交易点便是在这红绿馆下的夜市。
这个夜市曾经规模不大,直到吴斌整合力量后才初具规模。
与皇城暗都需要人接引入内类似,红绿馆的夜市也需要接引人,而柳棉便是夜市外围的接引人之一。
吴捕快像背书一样说完情报后,偷看向慕容轩。
在半个时辰前,吴捕快收到了青鹭托人送来的布包,随送而来的还有一封书信。
信上写着布包中是夜梦仙和慕容轩的常服,余下是百晓孤鸿反馈的最新情报,让他稍后见到那二人,便将消息告知。
慕容轩垂眸端详着茶盏里的残叶,月光从他耳后掠过,将半张侧脸照得通明,却独独把捏着茶盖的手指隐在阴影里。
吴捕快见慕容轩没说话,于是看向夜梦仙道:
“这就是目前衙门掌握的消息。”
夜梦仙道了声“原来如此”,尾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却让室内的气氛凝滞了三分。
螓首轻点时,恰好与宋妈妈手中的合扇声叠在一起。
‘啪’的一声脆响,倒像斩断了什么无形的丝线。
夜梦仙抬眸看向宋妈妈,对方神色如常地微笑道:“这红绿馆其实已经算是吴老爷在外的‘伥鬼’之皮。”
“柳棉原本只是红绿馆的洗衣工,但因她需要钱给柳老伯续命,所以需要更多的钱,于是她找上了我,我便推荐她到吴府做临时杂工。”
“柳绵的姿容不错,入了主家大人的眼,于是她从洗衣工,成为了红绿馆的陪酒女,也就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
说话间,宋妈妈悄然转眸,目光掠过窗棂,唇角浮起一抹莫测的笑意:
“时间正好,夜小姐若是有兴趣,不妨去夜市走一遭。”
她旋即看向吴捕快,语调微扬,似笑非笑:
“说来也奇,我们七柴镇的哑巴衙门沉寂多年,如今倒忽然支棱起来了。”
“消息竟灵通到,连柳绵死的那天,是凝香在接待吴老爷这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话音落下,她眼角微眯,目光如针,直刺吴捕快心底。
吴捕快闻言,心虚了一下。
他其实根本不知柳绵身亡当日,苏凝香是否真与吴斌同处一室。
在青鹭的密信中,除却提及吴杨甲的信息外,唯有一道命令:务必盯紧宋妈妈与苏凝香,将她们留在视线之内,静候慕容轩与夜梦仙的到来。
吴捕快面上无痕,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双眸如鹰般继续盯着宋妈妈,仿佛对她刚才的冷讽之言好无所觉。
宋妈妈见状,轻哼一声,指尖轻轻叩着桌沿:“说来也巧,凝香便是夜市接头人,不知夜小姐可干赴约?”
夜风吹得烛火微微摇曳,映得众人影子在墙上扭曲晃动。
夜梦仙唇角轻扬,眼眸中的笑意如月下薄雾,清浅却难测。
“自然是敢的。”
她不疾不徐的开口,话锋却是忽然一变:
“只是在入红绿馆夜市之前,我尚有一事未了,想请宋妈妈交出某件东西。”
宋妈妈闻言,眉梢微挑,手中那柄绣着缠枝莲的团扇“唰”地一声重新展开,轻轻掩住唇角,眼波流转间似笑非笑:
“哦?倒叫人好奇了,不知夜小姐,所求为何物?”
两人对视的眸子里,皆藏了三分试探,七分机锋。
夜梦仙微笑:“自然是吴杨甲威胁吴杨丙时,所提到的瘾粉交易相关的账册。”
宋妈妈默然,而后轻笑道:“夜小姐这话,让我有些听不明白了,我只是这小小红绿馆的老鸨,吴老爷的伥鬼之皮,完全不明白那两位养子之间的的事情。”
宋妈妈闻言,眸光微敛,片刻默然,似一潭深水骤起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
忽而她轻笑出声,指尖轻摇团扇,声如细雨拂檐:
“夜小姐这话,可真让我听糊涂了。”
她微微歪头,眉眼间浮起一层薄薄的无辜,嗓音柔缓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锋芒:
“我不过是个守着红绿馆的老婆子,顶多算个吴老爷的‘伥鬼之皮’,皮相依附,魂魄早散,哪有资格插足那些养子之间的恩怨纠葛?”
”那些事,我听都未曾听过,更莫说明白了。”
语罢,摇曳的烛火忽然暗淡了几分,模糊了宋妈妈眼底的神色。
只余下一缕似真似假的叹息,悠悠散在灯影里。
夜梦仙眸光如刃,语气笃定而清亮,似寒泉击石,字字铿锵:
“若是真正的宋妈妈,那确实没有我想要之物,毕竟她只是红绿馆中一介老鸨,身如浮萍,命系人手。”
“可若这‘宋妈妈’并非宋妈妈,而是潇湘会馆的暗线接头人。”
“那我所求之物,便一定在你手中。”
她顿了顿,目光直刺对方眼底,声调却愈发轻缓,仿佛在诉说一件早已注定的事:
“向潇湘会馆索要此物,他们不会不给。”
“因为这账册,不只是让朝廷出面的最有力证物,更是潇湘会馆戴罪立功的绝好投名状。”
“潇湘会馆若主动献上此册,便可将‘包藏祸心’之罪,转为‘幡然悔悟、协查有功’之功。”
“一纸账簿,既能送吴府满门赴死,也能换潇湘会馆自证清白的机会。”
“毕竟研究尚且不知作用的‘永青’补药,还可将此事推给通宝商会和万海商盟,但吴府地下的建筑群,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啊;那地方哪怕被废弃后重新修缮掩饰,可依旧能够看出一些与皇家研究院相仿的地方,似是曾经有人在那里研究某些更加危险的东西呢。”
“宋妈妈你说,若是我在吴府地下发现了潇湘会馆疑似参与其中的线索,你说潇湘会馆能不尽快表明自身清白?”
夜梦仙忽而轻笑一声,笑意却无半分暖意:
“因此,那账册不只是证据,更是一块试金石,试的是人心,是贪欲,是江湖与庙堂之间,那条用血与火划出的界限。”
宋妈妈端坐不动,脸上笑意未减,指尖却悄然收紧,指节泛白,藏在扇后的手微微一颤。
烛光摇曳,映得她眼角的细纹忽明忽暗,像是一道被岁月掩埋的旧伤疤,正被悄然揭开。
她仍不言语,只轻轻扇了扇风,仿佛那阵风,能吹散这屋中愈渐凝重的压抑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