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账册交给吴捕快后,他便带着两名衙役离开了红绿馆。
向上禀告、召集人手等一应后续事宜,皆由吴知府自行统筹和推进了。
毕竟真正棘手的事情反而是这本账册,墨迹斑驳,字里行间却如毒蛇盘绕,层层勾连着吴府参与瘾粉贩卖的滔天重案。
每一笔交易、每一个接头人、每一处暗仓,皆需一一核实,引证成案;律令森严,程序繁复,光是走完立案、签押、呈报、复核的全套流程,便至少需四五个时辰,片刻不得疏漏。
待官府手持政令,点齐差役,完成布防,真正将吴府团团围住......最早也得等到明日卯时,天光未明,寒雾弥漫的凌晨五点左右。
在这段时间里,夜梦仙和慕容轩可是还有不少事情要做的。
比如将柳棉的死因查清楚,然后回吴府见见杨厉,将吴府内那聚集死气的不知名大阵控制住,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迷幻阵也需要处理。
总结,凡是吴府里涉及异人之能的神秘学东西都需要提前拔除。
以免官府来了以后,又因这些常人不会涉足的神秘东西而导致不可控制的问题出现。
毕竟,以目前的情况,现在能够处理这些神秘领域东西的人,也只有她跟慕容轩了。
彼时的听松阁内,除了夜、轩两人,便只剩下苏凝香了。
宋末已在吴捕快等三人离去之后,她还需要暗中协助吴知府推进流程,她还需暗中协助吴知府,将那缉拿吴府上下的一应律令流程彻底推进;而更紧要的事情是清扫那些隐于暗处的“尾巴”。
夜梦仙的指尖轻捻着一枚乌木嵌银的令牌在指间缓缓翻转,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这是宋末离去前留下的信物——红绿馆夜市的通行凭证。
令牌一面刻着缠枝梅纹,背面烙有暗红印记,整体轻如薄羽,材质有些少见,并非市面上常见的东西。
红绿馆夜市与皇城暗都类似,只是规模要小些,且大部分夜市只是藏于镇上的乱巷深处,白日闭户,夜则灯明如昼,贩夫走卒、江湖术士、密探细作皆混迹其间,是消息与罪恶交织的暗渊。
而要入这种地方,基本都需要通行凭证;
凡需信物者,已是门槛森严;若再设接引人,那便不是市井小集,而是真正上了台面的“暗势力”。
毕竟等规矩的背后藏着两重深意:一为防官府耳目,二为筛江湖闲杂。
能设此等关卡,说明红绿馆的夜市早已不是三教九流混迹的草台班子,而是有组织、有规矩、有靠山的地下枢纽。
哪怕这夜市规模不大,但网络绝对密集。
那是足以在镇上悄然织就一张不为人知的巨网,也难怪宋末要暗中支援七柴镇的衙门了。
让她和慕容轩去夜市,估计也是想让他们吸引对方的绝大部分视线,以便政令的顺利下达。
可信物有了,那接引人在何处?
思虑至此,夜梦仙忽而抬眸,目光如一缕轻烟,悄然落在那静坐于箜篌旁的姑娘身上。
她端坐于绣墩之上,一袭素白色的罗裙垂落如水,青丝半挽,斜插一支玉兰花玉簪,清淡的粉黛,让她的侧颜更加的出众。
虽不艳丽夺目,但却自有一种清韵的旋律;
她的十指纤纤,轻抚箜篌,弦未动,意已远。
一缕月光自雕花窗棂斜洒而下,为她镀上一层薄霜,令得她更加美丽如雪中景致。
哪怕她始终低垂这头,可依旧有着赏心悦目的风采,让观者驻足。
夜梦仙欣赏片刻,眸中溢满赞叹。
这般美女,哪怕去了皇城潇湘馆雅苑或是夜光杯,那也是有资格争一争花魁的容姿。
这小小的七柴镇,还真是藏龙卧虎。
夜梦仙转念便明白,宋末走前只留下通行凭证,那么这个姑娘......八九不离十就是接引人了。
夜梦仙:“不知,该怎么称呼姑娘?”
苏凝香闻言,指尖微动,第一缕弦音终于轻轻漾开,如夜露滴落荷盘,如风过幽谷,如梦初醒。
她依旧低垂着头,青丝如瀑,轻轻覆落肩头,仿佛一尊静立于月下的玉像。
片刻后,她起身,动作轻柔如柳絮随风,不惊尘,不扰影。
裙裾微动,如水波轻漾,行礼时姿态端雅,似古画中走出的仕女,一颦一笑皆合古礼。
“苏凝香。”
她轻启朱唇,声音清冷如泉漱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仿佛落在寂静的夜庭中,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
夜梦仙眸光微闪,‘苏凝香’这三个字,可不像是自小就在青楼长大人该有的名字,倒像是出自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的千金闺名。
苏凝香似是知道她的所想,继而开口道:
“名字是别人给的,命是自己走的。”
“每个身在此间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
夜梦仙望着苏凝香,她记得路人谈论过:
红绿馆的苏凝香其实也不是七柴镇人,她原是某地的名伎,通音律、晓多语,后因某些原因被卖到红绿馆;
初时的苏凝香似是因脸上有伤,所以接待客人时都是戴着面纱。
这样的人本无法在靠脸生存的红绿馆活下去,但因其身材窈窕、皮肤白皙光滑,加之箜篌弹奏得极好,也算混得不错;直到一年前,苏凝香的脸突然好了,且变得十分美丽动人,于是这人摇身一变成了当红的头牌,连当时头牌的巧娘子都被比了下去;
说来也巧,巧娘子在那不久后便被吴老爷子赎身,成了吴府的新妾,然后母凭子贵,成了吴府的新夫人。
过往复杂的妓女,现在的当红头牌,另一重身份则是红绿馆夜市的接引人。
至于苏凝香的其他身份,只有相处以后才能够知晓了。
夜梦仙含笑:“在凝香姑娘成为头牌之前,红绿馆中曾有一位当红名妓,唤巧娘子。”
“不知凝香姑娘,对她了解多少?”
苏凝香闻言,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旋即恢复如常。
她抬起头,但却依旧低垂着眸,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似嘲,似悲,又似感慨地追忆道:
“巧姐姐在被吴老爷赎身之前,一直待我极好,如亲妹一般。”
苏凝香声音轻缓,似在追忆一段久远的旧事,眸光微垂,映着檐下昏黄的灯影:
“那时巧姐姐尚在宋妈妈手下讨生活,却怀了身孕,且无人知晓孩子的父亲是谁。如我们这般以色侍人的存在,这种事情其实很常见。宋妈妈便按照惯例,命人端来‘坠子汤’,要她当夜落胎。”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绣着的缠枝茉莉花纹,仿佛那纹路能抚平心底的波澜:
“那汤药已端至唇边,她闭眼欲饮时,吴老爷恰巧赶到,并言道这孩子其实是他的骨血,且以重金为巧娘子赎身,接回了吴府。”
夜风微凉,苏凝香抬眸,望向远处灯火阑珊处:
“后来,她生下了吴小少爷,虽然中途有些波折,但母子平安。”
“旁人虽不看好巧姐姐,觉得她也会如吴府之前的那些夫人般离奇死亡,但我却知道,如我们这般身不由己的人,无论身在何地其实都没有什么分别,不过都是他人摆布的棋子而已。”
她轻叹一声,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夜梦仙听罢,沉默了片刻。
“刚才听闻凝香姑娘正在弹奏《雨霖铃》,你若不介意,不妨在弹奏一次。”
她的话音落下,房中一时寂静。
风止,灯影微凝,仿佛连空气都屏住了呼吸。
苏凝香似是有些诧异,于是抬眸看了眼她,而后重新垂下眼眸,轻语道:
“是。”
声如碎玉落盘,箜篌声随之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