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余音如烟缕般在夜风中袅袅盘旋,久久不散。
夜梦仙率先抬手鼓掌,眸光微亮,似有星子落入其中,朗声道:
“我虽初涉琴道,对箜篌之技所知尚浅,但凝香姑娘这一曲,却如月照寒泉,清冽入骨,又似春风吹过桃林,落英纷飞,直抵人心;技艺之精妙,已非‘一流’二字可尽述。”
“今夜得闻此天籁,实乃幸事。”
她语气诚挚,不带半分客套,眉宇间透着纯粹的欣然与惊讶。
苏凝香对此并无多余的表示,只是微微颔首,道了声“过奖了”,便继续垂眸静坐。
相对无言片刻后,苏凝香抬眸直视夜梦仙,声音轻得如同落雪般响起:
“夜小姐与七,七公子今夜此来,除了那账册,是否还有其他事宜?”
夜梦仙闻言,唇角微扬,眸光清亮如星,笑意却不达深处,仿佛藏着几分未尽的思量道:
“原本今夜前来,不过是为了查探柳棉真正的死亡地点与死因。”
“只是没想到,竟得七公子点拨,这才临时起意,顺势取了那本账册。”
她语调轻缓,仿佛所言不过是一件寻常琐事,亦或茶余饭后的闲谈,轻飘飘地便说了出来。
苏凝香怔然望着眼前的姑娘,面纱遮掩了她的容颜,唯余一双眸子,清冷如雾中寒星,深不见底。
可正是这看不清面容的人,此刻正以最平静的口吻,道出了刚才惊心动魄的对局,不过是她一时兴起、信手拈来的即兴之局。
这令苏凝香心中掀起了些许波澜,自认见惯风雨的她都实在无法想象。
那步步紧逼、环环相扣的机锋;那在刀尖上起舞般的对峙,居然只是一场即兴戏?
此刻回忆起刚才的一幕幕,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仿佛胜负早已注定,而她,不过是在别人未觉之时,轻轻落下一子,便已定鼎乾坤。
“临时起意……”
苏凝香喃喃,声音几不可闻,眼中却满是震撼与难以置信。
她忽然觉得,自己所面对的,不是一位少女,而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幽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吞噬一切。
苏凝香抚弦的手微颤,她忽然不动声色地转眸看向少女身侧的白衣少年。
她刚才说过‘是因七公子点拨’,连偶来红绿馆的末指大人都毕恭毕敬的当朝七皇子,这是连主上都要安抚忌惮的人。
此时的慕容轩正垂眸执盏,神色淡然,衣袂如雪,仿佛周遭的交谈皆与他无关。
可那侧眸扫来的目光却像一把藏于鞘中的利刃,锋芒未露,却已逼人。
苏凝香心头微凛,迅速收回视线,低声道:
“没想到二位竟真将柳老伯的诉说记挂在心,甚至为了查案,不惜来到这种腌脏之地。”
声音轻如叹息,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仿佛旧日尘封的记忆被悄然揭开,痛意迟来,却更深刻。
苏凝香顿了顿,抬眸望向夜梦仙,眼中浮起一层薄雾似的复杂情绪:
“世人皆道权贵无情,世道险恶,可二位却像一盏浊世中的明灯,照到那无人问津的角落。”
“我等小人物的生死,竟有含冤昭雪的一刻;那笼罩在头顶的黑暗,竟然也有破云见日的一天。”
夜风穿堂而过,吹动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夜梦仙轻笑两声,笑意未达眼底,如风掠湖面,泛起几圈涟漪便即消散。
她执起面前的茶盏,面纱微动,热雾袅袅升腾中模糊了她的轮廓,也模糊了她真实的心绪。
比如查案其实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再比如多管闲事也只是兴趣使然而已。
其余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只是逢场作戏的需求。
夜梦仙饮茶的姿态十分闲适,但却在不经意间忽然开口道:
“凝香姑娘既然提及柳老伯,想必对柳棉之死并非全然陌生。”
“那,宋妈妈方才避而不谈的事情,不知我能否有幸,在姑娘这里寻得一二解答?”
茶香氤氲,缭绕于唇齿之间,也缠绕在她话语的间隙里。
茶盏被她轻轻地放回案上,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迫感,仿佛那盏茶,不是饮尽了暖意,而是笃定苏凝香会告诉她答案。
她目光微转间,落在苏凝香的脸上,看似温润和善,实则锋芒暗藏,仿佛一柄藏于锦缎中的匕首,只待时机一至,便要剖开掩埋的真相。
烛火摇曳,映得她半边面容隐入阴影,眼眸中的笑意也变得莫测起来。
苏凝香眸光低垂,似在斟酌词句,又似在压抑某种翻涌的情绪。
室内一时陷入寂静,连檐角铜铃也停了摇动,仿佛天地都在等待她开口。
“其实,在柳棉出事的当晚,不仅吴老爷和吴二少爷在红绿馆,连代秀才也在。”
苏凝香开口时,夜梦仙似是对她话语中透露的信息并不感到意外,语气微沉,紧接着询问道:
“代秀才来过红绿馆几次?”
苏凝香:“仅我所见,只有一次。”
“可柳棉出事前的半个多月,我在街上遇到了代秀才与柳棉,他二人似是因柳棉到吴府做短工的事情发生了争执。”
“我也是在那时,从路人的口中知道了柳棉与代秀才有婚约,且代家对这门婚事十分的反对。”
“在那之后,我听守门小厮提过,在柳棉出事前的几天,代秀才一直在红绿馆的周边出现,此事,吴老爷等人也是知晓的。”
夜梦仙暗忖,代秀才早便知道柳棉隐瞒的事情,他今日却说是事发后才知道,明显是对柳棉到吴府做短工的事情早就心存芥蒂。
代秀才可能听说了些蜚语,比如柳眉跟吴府二少爷不清不楚之类的流言,所以才会找柳棉确认或者规劝她放弃吴府短工的工作,但结果并没如代秀才的意愿,从而导致了二人当街发生了争吵。
事后代秀才到红旅馆周围,应是为了抓到柳棉的某些有力证据,于是提前进行的踩点行动。
吴捕快说过,代秀才作为教书先生,几乎不踏足红绿馆,那他当初主动来红绿馆定然是踩点结束,为了抓到柳棉的‘过错’而来了。
毕竟吴府,代秀才是肯定不敢去的,但红绿馆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