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二位的意思。”
苏凝香再度开口,声音如薄雾拂过残檐,轻得几乎被夜风揉碎。
她立于通道入口,身影半隐在幽暗之中,眸光微闪,似有寒星坠入深潭:
“请贵客放心,此间只是夜市巡守,并无针对二位的意思。”
她的语调依旧平缓,却悄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像是一根细丝,轻轻缠上对方的心绪。
那一瞬,苏凝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甬道墙壁的边缘,那里刻着一道极细的符痕。
她没有低头去看,却仿佛感知到那符文正在微微发烫,如同某种古老的警告,正从沉睡中苏醒。
夜风骤止,废墟之上,万籁俱寂。
苏凝香的提问,像是一枚投入深井的石子,看似轻巧,却在无人听见的深处,激起了层层回响。
夜梦仙若有所思地提起了另一个问题:
“在听松阁时,凝香姑娘说‘吴老爷子每月初五到红绿馆十日,除了开头和极结尾的四日是在暖春阁听曲消遣,中间的六日回到夜市来。’请问,他来夜市做什么,需要每月固定来此?”
苏凝香:“此事,我便不清楚了,毕竟我并非每次都能够到暖春阁侍奉。”
夜梦仙:“暖春阁里有暗道通往刚才的那扇‘门’?”
苏凝香:“红绿馆明面上依旧是一家正规青楼,但东家却不少,吴老爷子只是其中之一。”
夜梦仙唇角微扬,眸光流转,竟在听到“正规青楼”四字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笑声不带讥讽,却似看透世情的了然,如一缕轻烟,悄然撕开了这铁幕之下虚伪的遮羞布。
朝中以丞相为首推行“三禁”:禁赌、禁娼、禁私贩。
青楼、赌场,凡列其中者,皆为非法,一经查实,即遭查封。
政令如刀,锋利而冷酷,仿佛要将这世间浊流一扫而空。
可现实,从不因理想而笔直前行。
打压门阀氏族尚且步履维艰,成效不显,何况这些盘根错节、深植于市井血脉的“地下江湖”?
青楼赌坊,看似风月浮华,实则背后牵连权贵、勾连官场,如藤蔓缠树,早已与权力共生。
一纸禁令,封得了部分,却封不住百态人情与利益暗流。
于是,怪象横生。
非法者如野草般屡禁不止,而那些“屹立不倒”的,反倒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赌场挂“商贾博弈”之名,青楼称“雅集乐坊”之号。
所谓“合法赌场”“正规青楼”,不过是权势庇护下的遮羞词,是规则被扭曲后的黑色幽默。
夜梦仙:“宋妈妈提到的伥鬼,与凝香姑娘这样签有卖身契的人有何不同?”
苏凝香:“本质并无不同。”
“毕竟都是被主家攥在掌心的傀儡,一个被契约锁住性命,一个被执念噬尽魂魄,只是称呼上的不同罢了。”
她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针,刺破了那层薄薄的体面。
夜梦仙垂眸沉思:“凝香姑娘觉得,代秀才这样人对于吴老爷子来说,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苏凝香摇了摇头,而后道:“兴许吴老爷是觉得代秀才这样古板的老实人,比较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吧。”
夜梦仙微笑颔首,似乎也这么认为。
既然这位小姐早已有答案,那她这般问询的意义是什么呢?
苏凝香心中既紧张,又充满了疑惑。
片刻沉默,如夜雾般悄然弥漫,将彼此隔在客房内外。
一方立于甬道入口,身影隐在幽暗深处,手中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火光明灭,似人心中残存的微光,忽明忽暗;另一方静立门前,一身夜行衣,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苏凝香缓缓垂下眼眸,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檐角:
“夜小姐可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也是可以赎身的。”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灯笼的竹骨,仿佛在触摸自己那渺茫的希望:
“只要为主家效命,攒够足够的‘功勋’,便能换回自由之身。”
她唇角微扬,却无半分笑:“主家会为我们抹去过往,那些不堪的、见不得光的过往。然后,赐一个假身份,一段新履历。从此,我们便能以‘新人’之名,悄然退场,重获自由。”
夜梦仙闻言,眸光微敛,轻声道:“嗯,此事,我知晓。”
她心中清楚,这“赎身”二字,远非字面那般轻巧。
那不是银钱换契的交易,而是一场以命搏命的赌局。
主家所赐的“新身份”,实则是将人从旧的牢笼推入新的枷锁,假名之下,仍是提线木偶,自由之名,不过是一纸虚妄的许诺。
真正能活着走出这局的人,寥寥无几。
大多还未攒够功勋,便已命丧暗巷,或死于某次“任务”之中,连尸骨都无人收殓。
即便真有主家许下承诺,也难保那承诺不会随风而散——权势者口中的一句“准你自由”,往往比烛火更易熄灭。
夜风穿廊而过,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晃动,像极了那些在黑暗中挣扎、却始终照不亮前路的灵魂。
话音落,依旧静立无言。
可这次的沉默,已比千言万语更沉重。
“不知凝香姑娘此次任务若成,是否便能‘赎身’?”
夜梦仙的声音如寒泉滴石,清冷而突兀,在寂静的夜里骤然响起。
话音落下,仿佛连风都凝滞了一瞬。
苏凝香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怔忡,她随即轻笑出声,那笑却未达眼底,反倒像一层薄霜覆在唇边。
她缓缓走出甬道入口,步履轻盈如踏云而行,裙裾拂过青石阶,终于停在房门前,与夜梦仙不过数步之遥。
“夜小姐说笑了。”
她微微侧首,烛光映照下,面容如瓷般精致,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引路罢了,谈何‘任务成功’?更遑论赎身。”
苏凝香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主家交代的事,哪有‘不同’可言?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夜梦仙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如水,深不见底。
那目光不带逼问,却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仿佛能穿透那层精心维持的从容,直抵她心底深锁的渴望与恐惧。
苏凝香的笑容微微一滞,指尖不着痕迹地收紧。
风再次掠过,灯笼轻晃,光影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像一道无法跨越的界限。
一个在光里强撑笑意,一个在暗中洞悉一切。
夜风悄然卷过回廊,灯笼的余烬在风中轻轻一颤,几近熄灭。
苏凝香缓缓移开了视线,转而看向手中那微弱的火光,她忽而轻声道:
“我曾识得一人,嗯,姑且算作朋友罢。她与我一般,困于这泥淖之中,只是境遇稍好些,仅是背了个‘贱籍’的名头,其余倒还安稳,未曾被逼至绝路。”
“可我最近听闻,她似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未来生路如何,恐怕......也是渺茫难测。”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抬起,落在夜梦仙双眸上,语气里添了几分乞求:
“我曾与她有过约定,若是谁有幸活下去,便到对方的故乡建个衣冠冢。”
“若夜小姐来日有闲暇,不妨寻一寻她,在那连天碧叶的荷花东岸,桂花如雨的地方。”
声音很轻,却如暗夜中的萤火,微弱却执着地亮着。
夜梦仙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静静看着苏凝香,许久后才道:
“……我记下了。”
风停了,灯笼的火光重新稳住,映在她眸中,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苏凝香缓缓敛衽,行了一礼,动作轻柔如柳拂风,她低语道:
“那……便得罪了。”
话音未落,如碎玉坠地,余音尚在空气中轻颤——
轰然巨响骤起!
地底仿佛蛰伏着沉睡的怒龙,猛然挣破枷锁,轰然炸裂。
火药的烈性在地下奔涌爆发,震得整座宅院如风中残叶般剧烈摇晃。
以那间客房为中心,青石铺就的地面寸寸崩裂,土石翻飞,烟尘冲天而起,大片地基轰然塌陷,露出幽黑如渊的地下空洞。
刹那间,破败的院墙外、断梁残柱间,无数黑影自暗处涌出,如夜潮奔袭。
他们步伐迅疾而无声,手中利刃却寒光流转,刃身泛着幽蓝或猩红的微光,仿佛饮过魂魄的凶器,在浓烟与尘土中划出道道流光,直扑塌陷的中心。
烟尘未散,杀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