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隘,名不虚传。
狭窄的隘口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陡峭崖壁,雨水冲刷着黝黑的岩石,汇成一道道浑浊的小瀑布倾泻而下。
隘口前唯一可供通行的山道,在雨水的浸泡下泥泞不堪,如同一条蜿蜒的褐色巨蟒。
而此时此刻,这条巨蟒正被鲜血和怒吼所浸染,仿佛吸饱了血肉就会活过来一般。
荀彧并未亲临最前沿的刀光剑影,他坐镇在隘口远处一处相对干燥的,临时辟出的岩洞指挥所内,这里虽说视野受限,但也能清晰地听到前方传来的震天喊杀、兵刃撞击以及伤者的哀嚎。
他的脸色沉静如水,目光在粗糙的舆图上不停地巡视着,显示出内心的专注。
往来报信的传令兵,不间断的传回前方的情况,也将荀彧的命令传递给前方的将领。
荀彧面对着舆图,像是在下一盘无形的棋。
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洞内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交织。
时不时传来某个人临时的惨叫声,但是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有些渺小轻微。
舆图铺在粗糙的石台上,荀彧修长的手指正精准地划过隘口左侧一处被标记为『甲三』的石台位置,那里是他发现的,骠骑守军一个薄弱支撑点。
『令左翼前曲,佯攻隘口正门,吸引守军弩矢。左翼后曲,遣两队锐士,攀山崖小径,绕至「甲三」石台侧后,待其守军被正门佯攻吸引,一举夺之!夺台后,立刻压制隘口右侧守军木栅!』
荀彧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
他身边的传令兵飞速记录着命令,然后冲出洞外。
『左翼,压上!!』
『中军刀盾!举盾缓进!抵近后毁了骠骑军的木栅!』
『右翼佯动,吸引火力!待中军突破,立刻夹击!』
『……』
一条条指令,通过来回奔走的传令兵,如同精准的神经信号,传递到前方浴血奋战的曹军各部。
无疑,荀彧的调度,是犀利且致命的,他精准地抓住了骠骑军防御的薄弱点,并且针对性的进行了部队的调度。
『甲三』石台防御空虚。
这正是荀彧等待的机会。
拿下这个制高点,就能以极小的代价撬动整个隘口防御体系,配合中路强攻,破关在即。
他仿佛已经看到精兵攀上石台,火矢如雨落下,守军顾此失彼,防线崩溃的景象。
这才是他用兵之道——
以巧破力,以智胜勇,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拿下鬼哭隘,太谷关便门户洞开,河洛之地尽在眼前,这才是他荀彧荀文若应该得的战绩,而非尸山血海的惨胜。
是的,荀彧原本的计划,就是如此。
君子,四德。
鬼哭隘的守军虽然凭借地利顽强抵抗,但兵力捉襟见肘,在荀彧多点开花、虚实结合的猛攻下,防线如同被巨浪反复冲击的堤坝,开始出现裂痕。
骠骑军的一处关键的防线,被曹军拼死突破。
原本用来防御的简陋石墙和栅栏,在数十名悍不畏死的曹军锐士的带领下,顶着滚木礌石和稀疏的箭雨,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撞开了缺口,如同楔子般钉入了隘口内侧!
『破口了!杀进去!』
曹军阵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士气大振。
后续部队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向缺口涌去。
而在隘口之内,骠骑守军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司马懿留下来的军校作为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吼叫被淹没在喊杀声中。眼看这道用无数人命堆砌的防线即将崩溃,鬼哭隘的大门似乎已在荀彧面前洞开。
听到了前线传令兵的回报,在岩洞当中的荀彧点了点头,脸上终于是带出了一丝笑意。
他争取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只要在司马懿主力挣脱韩浩、荀恽的纠缠赶回之前拿下此隘,大局便定!
他甚至能想象到司马懿得知噩耗时的表情……
然而,就在曹军先锋涌入缺口,后续部队潮水般跟进,胜利似乎触手可及的刹那,让荀彧的意外,出现了。
『轰!轰!轰!轰!』
一连串沉闷、压抑,却又带着撕裂空气般恐怖力量的巨响,骤然从隘口内侧的某处高地上炸开!
这声音不同于寻常的霹雳车投石或弓弩齐射,它更加低沉、浑厚,仿佛大地本身在愤怒地咆哮,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战场!
紧接着,许多曹军兵的惨叫声瞬间压过了之前的喊杀嘶吼!
涌入缺口的曹军先锋,以及正拥挤在缺口外狭窄山道上的后续部队,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横扫!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身上瞬间爆开无数细小的血洞!
铁砂、碎铜、甚至尖锐的石子,在初代散弹火炮那并不算太强的推力下,于近距离形成了恐怖的金属风暴!
虽然单颗弹丸的穿透力在雨天湿重的空气和士兵的甲胄面前大大削弱,很少能造成致命贯穿伤,但恐怖的覆盖面积和密集程度,让中弹者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铁钉同时钉穿!
一个曹军什长,举着盾牌冲在最前,盾牌上瞬间嵌满了数十颗细小的弹丸,发出密集的『笃笃』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手臂剧痛,盾牌差点脱手。
他身边的士兵就没那么幸运了,有人脸上嵌满了铁砂,鲜血混合着泥水糊满了整张脸,捂着脸发出凄厉的惨叫;有人手臂、大腿被打成了筛子,剧痛让他们翻滚在地,在泥水中哀嚎挣扎;更有人被高速飞溅的碎石击中了没有防护的脖颈或眼睛,瞬间毙命!
同时,伴随着巨响,隘口内侧腾起几股浓重、灰白色、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硝烟!
这些硝烟被雨水迅速压制,无法形成遮蔽,但那股地狱般的气息混合着血腥味,却如同冰冷的鬼手,攥住了每一个曹军士兵的心脏!
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在曹军中蔓延!
『雷……雷公发怒了!』
『是妖法!是骠骑妖人的妖法!』
『跑啊!快跑!』
绝望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曹军不是第一次见识火炮,在之前的战斗中,他们也领教过这种『喷火铁筒』的威力。
在他们的认知里,这种『火器』极其金贵,是单发实弹,一般来说只要避开炮口瞄准的方向,就有很大的概率存活下来……
但是现在……
而且最为关键一点,也是这一次曹军兵卒敢于疯狂进攻的原因,就是荀彧以及其他高级军官军校告知他们,骠骑的火器火药在潮湿雨天没有效用!
这一点,也在曹仁对抗李典廖化的进军过程当中体现了出来!
骠骑火器火药,最怕潮湿!
如今是雨天,弓弩都疲软了,这鬼东西怎么可能还能打响?
而且这次的声音、这弥漫的硝烟、这恐怖的覆盖杀伤……
和之前见过的实心弹砸碎盾牌、撞塌寨墙完全不同!
这简直是天罚!
是鬼神在帮助骠骑军!
荀彧在岩洞中猛地站起身,脸色第一次剧变!
沉闷、压抑、撕裂空气般的恐怖轰鸣声,如同重锤,隔着雨幕和山岩,清晰地传入了洞中!
他清晰地听到了那几声沉闷的炮响,更听到了前方骤然爆发的、远超之前的巨大混乱和惊恐惨叫!
『是火炮!雨天……他们竟敢用火炮?!这是怎么回事?!』
荀彧疾步走到洞口,不顾雨水扑面,向外望去。
虽然看不太清楚远处具体火炮导致的伤害,但是很明显,效果是毁灭性的……
纯粹物理杀伤或许有限,许多弹丸射空,或是被甲胄和泥泞阻挡,但对曹军兵卒的士气打击是摧毁性的!
好不容易打开的缺口,似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死亡的陷阱!
涌入的曹军先锋部队非死即伤,即便是没受伤的也是在慌忙后撤。后续部队被恐怖的金属风暴和同伴的惨状吓得魂飞魄散,拥挤在狭窄湿滑的山道上,进退不得,互相踩踏!
那如同瘟疫般蔓延的恐慌,军官的怒吼被淹没在绝望的尖叫中。
他精心布置、即将奏效的『甲三』石台奇袭计划,瞬间失去了意义!
中路好不容易打开的缺口,在守军亡命的堵塞和那恐怖散弹的覆盖下,重新变成了吞噬生命的绞肉机!
荀彧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千算万算,算准了司马懿主力的动向,算准了守军的兵力,甚至算准了雨天对常规武器的影响,却万万没料到,骠骑军竟然能在雨天使用火炮!
整个攻势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铁壁,瞬间停滞、崩溃!
趁着这短暂的、由恐惧和混乱制造的喘息之机,隘口内原本摇摇欲坠的骠骑守军阵线重新爆发出惊人的战斗意志。在军校的带领之下,骠骑兵卒用长矛将缺口处哀嚎的曹军伤兵和混乱的曹军兵卒向外砍杀,推搡,驱赶。
更多的骠骑士兵扛着杂木,石块,疯狂地堵塞被撞开的缺口!
在后方的弓弩手,虽然弓箭弩矢威力大减,也抓住这个机会,向混乱拥挤的曹军人堆里倾泻着箭矢和弩矢。
曹军的进攻被打退了。
虽然说,火炮的硝烟在雨水中迅速消散,但恐惧的阴云却笼罩在每一个曹军士兵心头。他们看着隘口内重新竖起的、更加狰狞的临时障碍,听着同伴在泥水中痛苦的呻吟,感受着那仿佛随时会再次降临的『天罚』,进攻的勇气如同被雨水浇灭的火焰,迅速消散。任凭军官如何怒吼、鞭打,士兵们只是畏缩不前,甚至开始向后蠕动。
荀彧站在岩洞口前,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他望着前方陷入巨大混乱和恐惧的战场,望着那道重新变得坚固的隘口防线,心中一片冰冷。
他精心策划、用无数士兵性命在泥水中拖延时间才争取到的宝贵战机,被这几声在雨天显得格外诡异和恐怖的火炮轰鸣,彻底打乱了节奏!
他引以为傲的智谋,他精妙如弈棋的调度,在这几门依靠硫磺硝石之力的铁筒面前,竟然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司马懿的主力……
随时可能赶到!
虽然说荀彧派遣了韩浩,曹义,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荀恽去包围伏击司马懿,但是荀彧同样也不能确定三人一定可以剿灭司马懿,亦或是将司马懿拖住……
现在,都已经打到了这种程度,鬼哭隘却依旧牢牢地扼在骠骑军手中。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对局势失控的忧虑,如同这无边的雨幕,沉重地压了下来。
荀彧知道,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是顶着巨大的伤亡和心理压力,强令部队在『雷法』的阴影下继续强攻?
鬼哭隘前,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山道,也冲刷不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曹军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在狭窄的隘口通道上堆积,泥水被染成了暗红色,又被新的雨水冲淡,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溪。
伤者的哀嚎在雨声中此起彼伏,如同地狱的挽歌。
荀彧站在岩洞口,雨水顺着他的头冠往下流,滴落在冰冷的甲叶上。
他的脸色比这阴沉的天空更加难看。
前方传来的不再是高昂的喊杀,而是恐惧的尖叫、绝望的嘶吼和军官歇斯底里的咆哮。
荀彧紧抿着嘴唇,长髯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飘逸。
撤退?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掐灭。
撤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韩浩、荀恽在泥泞血水中拼死阻击司马懿主力的牺牲白费!
意味着曹羲的狼狈、无数被遗弃伤兵的绝望都失去了意义!
意味着他精心设计的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连环计,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这一切牺牲,难道就因为这几声炮响而付诸东流?
下一次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不知要填进去多少人命!
更重要的是,错过这次司马懿主力被调离的千载良机,再想强攻鬼哭隘,付出的代价将难以想象!放弃鬼哭隘,就等于放弃了太谷关,放弃了叩开河洛的最佳时机!
『不能退!』
可是……
如果不退,就意味着……
临时的岩洞内外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的雨声、混乱的叫喊声。
传令兵和亲卫们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的军师,他们的令君。
荀彧的背脊依旧挺直,但手却有些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素来温润睿智的眼眸深处,只剩下一种无奈的抉择。
他荀文若,自诩算无遗策,运筹帷幄,现在面对小小的鬼哭隘,竟被逼到了要用最原始、最野蛮、最无谋的方式去夺取胜利的境地!
这与他毕生追求的『上兵伐谋』之道背道而驰,更是对他智慧的彻底否定!
可是荀彧在当下,不得不自我否定!
荀彧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声音冰冷如铁,穿透雨幕,『传令!擂鼓!死战!各部将官听令!集中所有兵力!目标隘口缺口!不惜一切代价,轮番进攻!怯战后退者,督战队立斩!第一个冲入隘口者,官升三级,赏百金!』
他不再追求精妙的调度,此刻唯有以命填壑,用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压垮守军最后的意志和那该死的,能在雨天使用的火炮!
精妙的调度,变成了当下血肉的疯狂。
命令下达了。
那精妙的进攻计划,现如今湮灭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
取而代之的,是洞外骤然响起的、急促得如同催命符般的死战鼓声!
每一声鼓点,都敲在荀彧的心上,也敲碎了他尽力维护的君子颜面上。
『咚!咚!咚!咚!』
沉闷、急促、带着死亡催促意味的战鼓声,如同丧钟般在曹军后方擂响!
督战队手持环首刀,眼神冰冷地站到了后退士兵的面前。
羊群的习惯,再一次的在曹军兵卒之中体现了出来。
后退是死,前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死亡的巨大压力下,曹军士兵的恐惧被暂时扭曲成一种绝望的疯狂。
『杀啊——!』
『冲进去!杀光他们!』
被逼到绝境的曹军士兵,爆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再次如同潮水般涌向那死亡隘口!
这一次,曹军的攻势更加混乱,也更加疯狂,完全是用血肉之躯去冲击那重新构筑的死亡防线……
但是,也很有效。
隘口内侧,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刺鼻的硫磺味混合着血腥,令人作呕。负责防守的军校看着下方再次汹涌而来、面目狰狞的曹军,不由得嘶吼道:『火炮!快!装填散弹!!』
炮手们已经很忙碌了。
雨水的渗透让炮膛内部异常湿滑,火药也变得有些粘腻。
他们用油布尽量遮盖,用通条快速清理炮膛,将分装好的火药包和用油布裹紧的散弹塞入炮口。
『点火!』
『嗤……』
『轰!轰轰!』
又是一片的金属风暴,蜂拥而上的曹军兵卒再一次被打退了。
但是很快,曹军兵卒在督战队的敦促下,又再一次的组织了新的攻击波次……
荀彧站在岩洞之处,每一次炮响,都像一记耳光抽在他的脸上。他看到,那些他本可以用更巧妙方式保全的士兵生命,此刻正如同廉价的柴薪,被投入那名为鬼哭隘的熊熊烈焰之中,只为烧开一条通向『胜利』的血路。
即便是拿下了鬼哭隘,这也不是他原先设想的那种胜利。
荀彧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用他智囊的尊严和无数士兵的性命换来的,一场充满血腥和硝烟味的……
耻辱的胜利。
当年他说,君子当『化物、顺天、利民、定俗』,可是他荀彧在当下,又有哪一样是做到了?
君子……
无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