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城外,曹军大营。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低沉的气压,让每一个人都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孟津失守、北邙山失效、曹峥战死、大河北岸有大批骠骑军渡河而来等等消息,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大帐之中那悬挂的舆图之上,新增的骠骑军的标识,就像是天上的乌云一般,仿佛是无边无际的压下来……
西面的潼关偏军,弘农之北的河东支部,以及在孟津出现的骠骑军大部,像是展开的钳子,要将曹军大营彻底扑杀在河洛之中!
当下曹操帐下文武,多数面色阴沉,宛如天上的乌云。
接连的败绩,兵力的捉襟见肘,以及骠骑主力即将回旋的阴影,让绝望的情绪不由自主的滋生出来,即便是荀彧也是沉默不语,再也说不出什么十胜十败来。
撤退么?
还来得及么?
又是要往哪里撤?
伊阙关?
可是之前伊阙关上报出现了骠骑军小部队的侵扰偷袭,是不是意味着骠骑军已经在这个方向上有所准备和布置?
万一大军沿着伊阙关撤退,会不会正好落入骠骑军的陷阱之中?
往太谷关呢?
可太谷关山道比伊阙关更难走。
伊阙多少还有伊水,后半段可以用水运,可是太谷关都是山道,而且还要翻过鬼哭隘口,真要大军绵延蜿蜒走太谷,又不知道要走多久?
那么还能往哪里撤?
巩县?
和天子汇合?
真要到那时候,天子和那些所谓忠臣老臣会不会……
『丞相!』
门下督陈琳实在是有些遭不住,声音有些干涩的拱手而道,『臣以为,孟津已失,北门洞开!骠骑大军不日即可渡河南下。河洛残破,我等兵力寡弱,难以久守。为今之计,当速速退入伊阙、太谷,据险而守,保全实力,以待……』
陈琳老了,小心脏实在是受不了这么刺激的事情。
而且陈琳是真后悔!
早知道自己就不来了……
不是,早知道前两年就该离休……哦,乞骸骨……
但是之前不是觉得还可以多领两年俸禄么?
他是丞相门下督,没想着要门下死啊!
『以待什么?』一个略显冰冷的声音,打断了陈琳之言。
众人抬头,发现曹操脸上所预想的暴怒或颓丧,只有冷静。
一种极致的冷静。
泰山崩而不变色。
后世之中,有时候很多人会把冷静误认为冷漠,或把麻木美化为镇定。
但是实际上,泰山崩而不变色,是内心当中清楚知道泰山崩了有多可怕多危险,但是依旧可以冷静的分析,寻找一线生机,而麻木么……
啥?
啥啥?
这都是啥?
曹操眯着眼,环视一圈,『尔等以为……当下已然绝境?』
曹操已经不是第一次面临『绝境』了。
不等有人回答,曹操的声音陡然提高,带出了对于洞悉战场的自信,『非也!此非绝境,此乃天赐良机!是吾等一举扭转战局,重创骠骑之良机!』
帐内一片哗然!
绝境如何能成良机?
老曹同学你又在吹牛x吧……
曹操不理会众人的惊愕,语音快且有力,『骠骑偏师,自潼关、河东而来,连克渑池、新安、陕县等地,势如破竹,彼等皆知骠骑主力即将回旋,认定我军败局已定,其心志必骄!其营垒戒备,必然松懈!』
众人听闻,都觉得这么说似乎也可说的通,但是这和骠骑大将军又有什么联系?
『若是某所料不差……』曹操眯着眼看着舆图,『潼关河东二偏军,必不至河洛,而欲断我等伊阙太谷之路也!』
曹操这一席话,才真正让众人心中惊悚。
孟津的骠骑军想要追杀曹操,多少要先到雒阳此地,要破了曹军雒阳大营,只要不是被留下来断后的那个倒霉蛋,其他人还是有机会作为领导先走一步的……
但是如果潼关和河东的骠骑偏军先一步掐断了伊阙和太谷的通道,那么可就是真麻烦了!
曹操将众军校的反应收在眼中,然后沉声说道:『某亲率精骑,直扑潼关前出之敌!趁其不备,突袭破之!』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旋即纷纷出言劝阻。
『主公……』
『丞相……』
『这万金之躯……』
『啊吧啊吧……』
好吧,最后一个发声的明显是个混子。
『某意已决!』
曹操甩了一下袖子,『某亲率千余铁骑,足矣!』
不是曹操不想要带更多,而是家底棺材板板也就剩下这薄薄的一层了。
曹操断然道,『兵在精,不在多!昔日官渡,某亦是以寡击众!文若!』
『彧在。』
荀彧出列,面色沉静,他基本上猜测出了曹操的谋划。
『明日拂晓,由你主持,大张旗鼓,大军南撤!旌旗、辎重,务必做得逼真!若城中守军出追……你当如此这般这般……』
曹操低声对荀彧吩咐了几句。
『遵令。』
荀彧深深一揖。
是夜,月黑风高,寒风刺骨。
曹操亲率一千二百余精锐骑兵,人衔枚,马裹蹄,如同暗夜中汇聚的死亡洪流,悄然出了大营,趁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扑向西面。
……
……
弘农,新安,骠骑军前锋营地。
连日胜利带来的乐观情绪,确实如曹操所料,在骠骑营中弥漫。
虽然主将郝昭依旧保持着职业军人的警惕,下令多布哨探,加固营防,但基层士卒和部分中下层军官,难免心生懈怠。
在他们看来,曹军连遭重创,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只待大军合围便可收割。
想必又有键盘侠叫嚣,说是郝昭马越被降智了云云,但是实际上,这种现象十分常见。就连历史上曹操本人,赤壁之战也几乎可以说是得意之后的惨败。
而且有意思的是,几乎是在赤壁之战的同时期,西方罗马军团在两倍于汉尼拔的兵力作战情况下,却因轻视迦太基军的新月阵型,陷入包围圈几乎被全歼,也为轻敌付出了惨痛代价。
郝昭和马越同样也没有想到,曹军这般类似于穷途末路的猎物,竟敢主动亮出獠牙,反扑猎手?
对于马越来说,他此刻意气风发。
就像是横穿马路不带头盔连续变道的骑手。
且看老夫或仙女的大撒把车技!
他镇守潼关多年,前前后后积累了不少『苦劳』,可要说拿得出手的『功劳』,却没有多少,如今终于离关前出,眼看破雒阳,擒曹操的大功似乎触手可及,心中那股因之前过错而被压抑的建功立业之心,愈发炽热。
对于郝昭的谨慎,马越表面应承,内心却不以为然。
这和个人的性格有关。
性格又和成长经历相关,但是并不意味着类似的成长环境就会有相类似的性格。
就像是郝昭也是西凉出身,可他的性格就偏向于谨慎。
而类似于西凉出身的还有很多人,姜冏,马超等等,未必都能时时刻刻都能保持谨慎态度……
子时三刻,正是夜色最深、人马最为困顿之时,在骠骑营地东面的黑暗之中,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
浓厚的夜色,被无数点燃的火把撕裂!
一支骑兵如同从地狱中冲出的鬼魅,以惊人的速度直扑骠骑军营地外围!
『敌袭——!曹军!是曹军骑兵!』
固定岗哨发出的警报,尖锐凄厉,但曹军的突击太快了!
战争永远都不是单方面的,曹军在不断挨打的过程当中,也会学习和成长。
骠骑军骑兵的夜袭和突袭战术,曹操没少揣摩过。
当下依照葫芦画瓢,倒也施展得像模像样。
火箭如同流星般射入骠骑军的营区之中,引燃了数座营帐和一些堆放的草料,火光顿时腾起,浓烟滚滚四散,也进一步加剧了营地的混乱。
『为什么游骑没发现?』
马越大惊,并且迷惑不解。
『想必是跟在换值兵卒身后来的!……』郝昭急道,『现在不是追究游骑的时候!你我当立刻聚集人马,击退曹军!』
『好!我去前营!』马越说道。
郝昭点头,『我去后营!』
二人短暂碰头,立刻前往营地前后,收拢兵卒,聚集人马。
马越和郝昭的分配,也不存在什么优劣之分。因为马越郝昭统领的大多数都是骑兵,所以前营占地面积较大,营地部队也较为分散,而属于后营的辎重步卒相对较小,兵卒较为集中。
前营范围大,所以要聚拢人马不是那么容易,后营虽然集中,但是也会是曹军重点突袭的要处。
曹操也是战场老手,突袭的时机选得又准又狠,曹军骑兵如同狂暴的旋风,瞬间冲垮了最外围的障碍,马蹄践踏,刀锋挥舞,一时之间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瞬间响成一片!
『不要慌!立刻集结!长枪手结阵!弓弩手……』
郝昭第一时间冲到了后营之处,连续下达了数道号令,稳住阵脚。
虽然说曹军突袭也令郝昭颇为意外,但是郝昭性格沉稳,临危不乱,立刻指挥部队向他旗帜之下收缩,并且依托车辆和临时搭建的拒马等工事组成防线,进行防御。
然而就在这混乱之中,借着跳跃的火光,郝昭却看到在来袭曹军骑兵的后方,一面异常醒目的『曹』字大纛,在火光中隐约可见!
大纛之下,一个长须将领,身披红袍,若隐若现!
『是曹操的大纛!』
有眼尖的士卒也看到了,惊呼出声。
『大纛下是曹操!』
又有人尖叫道。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在骠骑军中炸开!
马越正在前营集结人马,此刻听到了曹操出现,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眼前的利益,淹没了警惕心。
『老贼?!竟然亲自来了?!』起初马越还不信,但是在火光晃动之下,真的亲眼看见了曹操的大纛,以及大纛之下那红袍声音,顿时就感觉一股热血冲脚底板涌动到了天灵盖!
『哈啊哈!真乃天助我也!』
马越不惊反喜。
在连番胜利之下,马越已经坚信骠骑军就是精锐,骠骑军所向无敌,骠骑军可以横扫一切……
自信是好事,但是自信过了头,就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了。
马越没来得及完全聚拢兵马,只是看到那大纛之下的红袍身影,似乎因为骠骑军的大呼小叫而开始要往后退,重新要隐匿到黑暗之中,像是准备脱离战场,顿时就忍不住了。
『老贼要跑!』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般攫住了马越的心神。
擒杀曹操,这是何等不世之功!
足以光耀门户,名扬天下!
『曹贼欲遁!此乃千载良机!儿郎们!立刻随某击之!』
马越顿时扬起长枪,急声高呼,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
周边的骠骑军兵卒人马也被马越感染,也一起大声呼喝起来,在没有完全集结完毕的情况下,就不管不顾的朝着曹操的大纛方向反击而去!
在后营方向上的郝昭,见状不由得心头一紧!
他立刻抓住了一名传令兵,『立刻拦住马将军!曹孟德用兵狡诈,岂会轻易以身犯险,又岂会轻易退走?此中必有诡计!夜色昏暗,敌情不明,贸然追击,恐中埋伏!稳住阵脚方为上策!』
传令兵急急冲到了马越之处,可马越已经带着人追着曹操后撤的大纛,紧咬不放,根本就听不进去,『战机稍纵即逝!若放跑了老贼,悔之晚矣!』
马越他仿佛已经看到曹操的人头在自己马前枪下滚落,『待某去取了那曹贼首级再来分说!』
『儿郎们!随我追杀曹贼!建功立业,就在此刻!』马越不仅是没有停下来,反而敦促部队加快速度,率领着数百骠骑兵,紧紧咬着那面正在后退的曹字大纛,冲杀过去!
『停下!回来!』
在后营之处,郝昭看见马越的部队的火光不仅是没有停下,反而是加速向前,顿时急得跳脚,却鞭长莫及,无法阻拦,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马越此刻热血沸腾,眼中只有那面代表着无上功勋的大纛。
他麾下的骑兵也受其感染,嗷嗷叫着,奋力追赶。
沿途遇到的零星曹军阻截,都被马越他们一冲即散。
追出约一里多地,前方是一处相对开阔的洼地,两侧地势略高,长满枯草灌木。
那面曹字大纛,摇摇晃晃,似乎就在前方不远……
就在马越以为即将追上曹操之时,异变陡生!
左侧高地的枯草丛中,突然响起一声如同荒原巨熊般的咆哮!
紧接着一个庞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率领着数百曹军甲兵,从洼地枯草之中现身,从侧翼狠狠地撞入了马越的队伍!
为首那员曹军巨汉,身披重甲,手持一对骇人的精铁大戟,他甚至没有骑马,就那么大步奔来,速度却快得惊人!
他如同一台失控的战车,所过之处,顿时撞得骠骑队列人仰马翻!
骠骑骑兵刺向他的长枪被他随手格开,劈向他的战刀砍在他的甲胄上,也只迸溅出几点火星,而他的双戟每一次挥动,都必然带起一蓬血雨!
凶猛的铁戟挥舞之下,撕裂盾牌,砸碎骨骼,他前方的人和马,如同纸糊一般撕碎!
马越又惊又怒,指挥亲兵上前围攻。
然而那巨汉勇不可当,双戟舞动如同风车,硬生生在人群中杀开一条血路,直扑马越而来!
那狰狞的面容,那狂暴的气势,让久经战阵的马越也感到一阵心悸!
『来将通名!』
马越强自镇定,厉声喝道,试图延缓那巨汉的速度,并且暗示手下护卫填充弩箭……
却没想到那巨汉根本不理会马越的通名请求,只是发出一声更凶戾的咆哮,脚下发力,猛地跃起,双戟一上一下,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下山猛虎一般向马越猛砸下来!
这一击,蕴含的力量恐怖至极!
马越瞳孔猛缩,避无可避,只能咬紧牙关,运足全身力气,横枪硬架!
『铛——!!!』
一声宛如铜钟轰鸣的巨响爆开!
似乎因为两人的撞击,产生处了强烈的气流,从中心点扩散,吹拂四周。
铁戟长枪,火星如同烟花,在两人之间炸开!
马越只觉得一股根本无法抵御的巨力沿着枪柄传来,双臂剧痛,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
手中的长枪顿时弯曲,完全报废!
他座下的战马更是发出一声悲鸣,四蹄一软,竟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压得跪倒在地!
『死来!』
那巨汉落地,毫不停滞,似乎根本就不用回气,又是暴起,手中铁戟带着死亡的弧度,拦腰横扫而至!
马越魂飞魄散,知晓无法相抗,急切之间只能是猛的一拉战马,用马头挡住了巨汉铁戟的攻击线路!
『蓬!』
铁戟砸破战马马首,依旧去势不减,带着血雨腥风,啃咬向马越的腰腹!
电光火石之间,马越将弯曲的长枪勉强一立!
『砰!』
沉重的铁戟砸中枪柄,然后带动着枪柄,狠狠地砸在了马越的侧腹肋部!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马越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肋骨瞬间断了好几根,五脏六腑仿佛被重锤击中!
马越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从无头的战马背上被扫飞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