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你的意思。”莫惟明这样说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粒石子坠入深潭。“你能不能……算了。不要说。”他的尾音被来自深海的古怪幽鸣削得极薄,还未触到莫恩的耳膜便已碎成泡沫。
莫恩并不会慈悲到就此收声。既然已经决定暴露自己活着的事,他早已决定将一切都全盘托出。不论他的兄长是否愿意。这是对他好奇心与探索欲,最正面最匹配的反馈——即便是在真相的毒液中受洗。
“至少你已经知道,父亲他活了很久,对吧。”
莫惟明没说话。也许他真的不想听。他只是茫然地看向巨龙的眼眶之外,他的眼里和远方的深海一样漆黑无光。忽然有深海鮟鱇的发光器从龙骸外掠过,在他瞳孔里投下跳动的光斑,恍若那些未说出口的秘密正在视网膜上灼烧。
“他活了多久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如何活到现在的。虽然知情者少之又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大多以为他像所有长生之人一样,修习了什么仙法,或是有什么维系存活的宝物,再或是什么延续生命的技术。”
“不是这样吗……”
“这就是人们的思维盲区了。你我都不例外。”莫恩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不断地唤回他的思绪,“在灵潮退却的时代,任何法术的效果都只会越来越差;维持生存的宝物亦是同理,除了像前任瑶光卿一样,利用强大的法器——副作用也非常明显,而且遭人觊觎;至于技术,便更不可能,否则有推广普及的可能,无论他是否愿意。所以,一定存在某种方法,仅适用于他一人的生存。”
“……”
“我杀死他的办法,非常简单。他诱发我的骨,发生异变,骨刺穿透了他的胸膛,心脏便停止跳动。”他张开的手指合拢,像是将手中的空气捏碎。他合拢的指缝间渗出幽幽微光,像是捏碎了装着萤火虫的琉璃瓶。来自母亲的血统正在抗拒谈论禁忌的话题。“这证明他的生命像寻常人一样,十分脆弱。能在漫长的岁月中维护好肉体凡身,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时间越漫长,意外越是一种必然,而他在一次次突发事件中得以生还——直到他选择亲手将自己了结。”
在莫恩的引导下,莫惟明终于开始参与了思考。
“至少能清楚,他绝对不是活够了才这么做的……而且在过往的时光里,一定存在能够提供帮助和引导他的力量。他一定经历过人与妖共生的年代。像是你特殊的母亲,甚至更加像人的妖怪的朋友,他想必有不在少数。”
“之前我说你的胸口……一定也出现了和父亲相似的、溃烂的纹路。”
“并没有那么严重。”莫惟明如实说,“只是一些肤色的变化罢了。我一开始以为是有什么免疫性疾病,或者感染、过敏、炎症导致的。我用过相关的药,但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鉴于我身体各项指标体检正常,我就没有继续在意下去。它只是……在刚出现的时候,让我感觉十分不适。后来主要是心理影响,但现在我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莫惟明的目光穿透龙骸眼眶,凝视着永夜般的渊底。成群发光桡足类正从热泉烟柱中逃逸,像被撕碎的银河残屑。热泉烟柱在此刻扭曲成莫玄微的虚影。
“你知道的吧?父亲也有相似的痕迹,像一个人狰狞痛苦的面容……被称作人面疽。”
“也许只是巧合……不应该存在什么关系。”
“那凹凸不平的伤痕,不是任何利器、钝器、火或电能造成的。“莫恩笃定地说,”那是因为有什么东西从中分裂出来,留下了凹凸不平的坑洞。你还没明白吗?存在的——你和他的关联。”
莫惟明又不自觉地看向外界。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切都显得模糊。绿色的光晕照亮了绿色的海藻。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汲取水中的营养,分裂、繁衍,扩大自己的族群。营养丰富且环境稳定的深海热液喷口,是它们富饶的理想乡。
“像他这样的人,其实历史上也有过许多。只是他们都无法把握这种机会,发挥出这种力量,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特殊。”
“但偏偏是我……是我的父亲。”莫惟明恍惚道,“我们的父亲。”
“你自他的血肉而生。从听到真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原谅他。虽然他的死,对我来说只是场意外,可我从未因为杀害他而愧疚——而忏悔。我一想到,你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他……我都会恐惧得发抖。”
莫惟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好像,他刚才想起,自己是可以呼吸的。独属于深海的气味灌满他的鼻腔。一种生命力随着他的气息流失,又被招徕。他也在发抖——因为他很冷。不是因为他穿得太单薄。这种冷从骨髓向外渗透。
“莫恩,你告诉我吧。”他说,“我应该准备好了。应该吧。”
“你不做准备我也会说的。既然你非要来这儿,非要找什么答案……我就全告诉你。”莫恩轻碾围巾的流苏,“别想把我一个人困在他的诅咒里。”
莫恩的声音突然放轻,像在诵读黑夜的墓志铭。时间的存在被稀释,被淡化,流速缓慢到难以察觉。海水也变得如羊水般黏稠。远处有轻盈而空灵的蓝色光流,转瞬即逝。
所谓嵌合体,在人类定义越是低级的族群中,越容易发生这种现象。但在永恒流失的漫长时光里,基数足够可观的人类的族群,也有不少个体呈现出这样的特性。只是,多数外观扭曲可怖的,被同胞视为真正的妖怪;少数尚且能够遮掩的,则低调朴实地度过一生。
唯独莫玄微真正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并发挥出这种体质的力量。
尽管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未必是这个名字。
但,姑且先这样称呼他吧。莫玄微,有着相当富饶的灵魂。他是作为嵌合体降生的,却只呈现出了最平凡的人类特征——作为“一个”个体。他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兼并了他的兄弟姐妹。血亲的血肉之躯被困住了,连同灵魂一起。虽然是与所有人别无二致的三魂七魄,却有着很高的饱和度。不过,不属于这具身体的血肉,总挣扎着想要逃过去。这些过于充盈的灵魂,也无法安分地待在一具身体内。
早些年,在他二三十岁时,体内会有一块特殊的骨肉成型。大多数时候,它安静地潜伏在胸腔之中,如不可见的肿瘤。已经成熟的骨肉,终会脱离父体。即便一开始它并不具备任何人类的特征……但那呼之欲出的五官却十分清晰。
最终,这种无法理解的有机物,会越来越趋近人类的模样。若忽略非常规的幼年时期,他与从正常诞生的胎儿别无二致。就好像它作弊似的绕过了进化的征途,直接呈现人间最高等的存在形式。他有着自己的思想,和独立的人格。
但他的灵魂并不属于自己,而是从父体那里“借来”的。当莫玄微那无别于正常人类的身体走向暮年,垂垂老矣,就到了“儿女”应当归还的时刻。衰老的身躯熄灭,生命并不终结,它自然地侵占子代的躯壳。
毕竟,莫玄微在各方面的见闻、阅历、经验,都超越子代,其自我认知的权重远胜于新生的部分。一开始地占据,并不总是顺利,但随着他的灵魂越来越称得上古老,夺取崭新躯体的意识变得愈发轻易,就像……披上一件外衣。
也是会有意外发生。如果莫玄微的身躯,在尚且年轻遭遇不幸,灵魂被迫脱离躯壳,便会本能地向另一方索取。甚至,子代会过早地破体而出,如碎裂的胸腔内爬出不可名状的脏器。那时的子代总是脆弱的,需要他作为长辈提供保护。反之,若子代因意外丧生,灵魂则会回归,促使他的身躯再度合成新的储备。即便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身躯也如濒死的树干不惜一切将能量输送给果实。
就像是……死亡的金乌回归卵的形态那般。
意外很难发生在他更年轻的时候。他的三魂七魄有强盛的力量,体质在各方面本就比“同龄人”更加优秀,让他一次又一次从瘟疫和饥荒中幸存;不论与子代的关系是亲是疏,距离是远是近,他总能一次又一次令记忆的因果闭环。
在优异的、复杂的魂魄间的相互作用下,他更加幸运地遇到生命中的贵人。那些人与妖,给予他教导和指引,帮助他更好地躲避危险,确保自身的存续。他对如何保护和教育子代愈发轻车熟路,如同一位将军,一位老师,一位慈父。
……只是,如同罢了。
“不。不对。”莫惟明反驳道,“你明明杀了他!既然像你说的那样——他的意识为什么没有侵占我的身体?为什么……我还是我?我——真的是我吗?”
“……因为他的灵魂终于衰竭了。”莫恩给出了答案,“他正是这样告诉我,才请我杀了他的。我不相信,他就自己动手了。”
“灵魂,衰竭……”
一条发光盲鳗正巧游过巨龙眼眶。半透明的腹腔里,无数星屑般的卵粒随话音明灭。
“谁知道他的灵魂在多少具躯体里循环过。或许每场都会磨损他灵魂的质量。时至今日终于突破了临界值。”
“你那时……害怕我变成他?但,为什么?也许会失去我,但你不喜欢父亲吗?至少对人类的社会来说,莫玄微的名字才是更重要的。”
莫恩忽然伸手,指向眼眶外的管虫巢穴,如热泉口的钢铁森林。“你看那里,看那些数以万计的生命。”他的语气有一种难以赦免的意味,“它们不在乎哪截钢管来自沉船还是钻台,只关心能否继续吞噬硫化物——就像世人不在意莫玄微的魂灵栖居在哪个躯壳里。”
“但,莫玄微的名字的确存在太久了。”莫惟明错开视线,只是自说自话,“人类已经看够了。再看下去难免猜忌……现在已经疑窦丛生。”
“你以为他没做过吗?莫玄微的名字,又是第多少次的重生呢。他确实可以让细胞记忆覆盖你原本的人格,就像藤壶埋葬鲸骨。但是,他知道我会看出来,他也知道我不愿意做他的守密人。”
“看出什么?”莫惟明没听明白。
“灵魂的形状。”
莫恩向他伸出手,指甲轻触他的胸膛,也许是那些诡异脉络的位置。隔着轻薄的织物,一阵恶寒就此扩散,仿佛极低冰层向下生长低垂的“冰手指”。
“如果他的灵魂没有损耗,他确实可以成功寄宿在你的身上。他甚至可以提前处理掉衰老的身体,加快进程,然后以子承父业的名义继续他的研究。凭千百年的演技与对你记忆的解析,模仿你、取代你,绝不是难事。可是他骗不过我的眼睛,他无法改变灵魂的形状。”
“在成为走无常之前,你就已经能看到了吗……”
“你忘了么?出生时我就能看到了。后来我才发现,这并非人人都如此。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你,你让我藏好这个秘密,可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我一向很听你的话。”
“我、我以为……”
“以为这只是孩童天马行空的幻想?但这都不重要了。客观上,父亲通过他的死,解放了你的灵魂。我怎么会恨他?我依然爱着他。只不过,为了‘人类的社会’,他几乎缺席了我的成长。哥,是你把我养大的,对于我有限的生命而言——我无法领略他坚持的东西。作为造物,我更没有继承他的慈悲。我只在乎你能不能活下去。”
所以我不宽恕,不慈悲,不忏悔。
“生前死后,我时常想,”莫恩静静地说,“你是我的兄长这件事……真是太好了。”
兴许是虚幻感产生的眩晕让视线模糊,但下一秒,莫惟明感到脸颊浮现两道滚烫的划痕。
他失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