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融化的金箔淌在海面上,将浪花镀成流动的蜜蜡。
梧惠赤脚踩过湿沙,每一步都在贝壳碎片上留下浅淡的红印。那是本地的沙土中特有的藻类生物,随着挤压,在脚印的浅坑中汇聚成血痕似的积水。
欧阳刻意落后半步,看着她挽起的裤腿。曾受过伤的地方痊愈如初,在暮色里呈现出清浅的黄色。
“你的身体恢复得太快了。正常人经历你的事,光是脱水都要缓上三天。”
梧惠回过头,看到欧阳踢开一个嵌着藤壶的玻璃瓶。
“其实,我觉得浑身上下每个细胞,还处于警戒状态。相较之前身体倒是轻快了些,可能也和九爷的‘调整’有关。”
说着,两人同时看向陆地的某处。两三个持枪的殷社人员,在暗中保护他们。虽然这总给他们一种被追踪的感觉。但,算了。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两人现在也都清楚。不如说,还该感谢九爷为他们上心。
“反正,一天不离开这里,我就一天也睡不好。”
“我也是。”欧阳叹息,“唉。我之前真是仗着有法器,严重低估了这个地方的危险性。一开始来勘探的时候,也不曾接触这一带,还以为不会有大事。”
“我们很幸运了……但莫惟明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和莫恩相处得怎么样了。他倒还好,我更担心的是小羽,一直那样睡着也不是办法。回了曜州,我完全没办法向她的师门交代……”
“蓝珀竟然没有任何作用……我本以为再怎么说,多少也能复原部分的身体组织。没想到,已经完全失效了。”
“九爷不知道是否已经影响灵魂。如果只是身体功能受伤,那魂魄只是陷入沉睡罢了,还有救。但如果……”梧惠没有说下去,“我们之前可悲地猜对了,虞颖小姐已不幸地成了法器的一部分。殷社为了第一时间回传样本,进行精密分析,船先回去了,差几天才回来。船上沉睡的虞颖也一并被带走。”
欧阳看着海面上的飞鸟。残阳将它们的影子投入海中,随着波涛沉浮。
“九方泽为什么不随虞颖一起回去?”欧阳问,“他不应该时刻陪着重要的大小姐吗,怎么敢信任殷社……”
“……他,”梧惠停顿了两秒半,“被公安厅针对了。如果贸然回去,可能会被限制人身自由。就算他对羿家来说已几乎无利可图,也不会被放过。毕竟他做的事,是在反抗公安厅的权威,甚至法律本身。”
“殷社倒是能招摇过市。”欧阳觉得有些好笑,“算了。”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过我真没想到,如月君竟然把你的包带来了……九方先生看到那具小小的骸骨龙时,那表情跟怀疑自己没睡醒一样。这可不多见。”
“哈哈……谁说不是呢。当时太混乱,我都忘了好不容易找回的包。里面有很多和虞颖有关的资料,我都交给九方先生了。他那样的人,对我千恩万谢的时候,我的心情其实——很复杂。因为我才是该说感谢的人。”
“因为他,愿意拿出法器救羽?虽然收效甚微……”
“因为他愿意留下。”梧惠望向海面。天空逐渐黯淡,黄昏在缓慢地沉寂。“不仅是因为他不能回到曜州。很大程度上,他是自愿守在这儿的。为了等我和莫惟明……他才选择暂时信任群龙无首的殷社,放任船带着他重要的人离开。记得吗?他看清回来的人是你时,又惊讶,又担心莫惟明的下落。”
“他也是聪明人,知道殷红没有离开,船必须回来。而且他说,船上的维生设施反而比据点的更先进,更能维护虞小姐的生命状态。只是我真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带着虞颖,来到这座他一无所知的岛上……”
梧惠望向他。
“一开始,他很不信任殷社的人……倒是比莫惟明强点儿。他势单力薄,也知道凭自己很难做到什么。但他很快判断出对此地了解很深的殷社,某些方面反而是靠得住的对象,才略微放下了戒备。”
“大丈夫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嘛。”
梧惠配合地笑了一下,从沙滩上捡起一只小小的海螺。将贝壳按在耳畔,听见的却不是潮声,而是病房里规律的生命体征音波。
残阳沉得更深,像触水的烙铁,在海天交界处苟延残喘。它的余晖将云层撕裂成絮状的伤口,渗出暗金色的脓血,顺着天际线缓缓流淌。海面被染成一片锈色,倒映着支离破碎的天空。连浪花拍岸的声音都变得小心翼翼。
“你……”欧阳终于问了,“说出来散心,是不是,不想听他们的讨论?”
“噢……”
梧惠应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但也算是承认。
“你觉得莫老不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因为我不确定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梧惠始终凝视着夕阳的方向,叹息一声,沉重得像是要掀开眼前的浪花。
“至少所有人都承认,他是对人类有贡献的人。”
“那又怎么样呢?不论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只要稍微让人察觉到了存在,阴谋论就会随之出现。他的贡献毋庸置疑,但你也听到了,其实很多包括殷社在内的成员,都对他的为人持怀疑态度。殷红好歹也是莫老的学生,这帮手下人关起门来真是什么都敢说。”
“她可能听不到,或者听到了,但不在意。反正只是些传言吗?就像咱们大学的鬼故事一样。多出来的台阶,传来哭声的厕所,会动的人体模型……研究所这种与世隔绝之地,实在是坏心眼儿的人编造谎话、吓唬胆小同事的绝佳场地。”
“都在这种地方工作了,居然还会怕鬼吗。”
“每个人怕的东西不一样嘛。有人不怕鬼,怕蛇、蜘蛛这样的爬行动物;有的人不怕它们,反而怕毛茸茸的小猫小狗;还有的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死,怕意外在不可知的时刻袭来。而且莫老的工作性质……稍微知情的人都会怀疑。”
“说得也是。”梧惠微微耸肩,“但他们传得那些太过分了吧。什么,被囚禁的鲛人,被缝合的血肉……每个都那么离奇,明里暗里揣测莫老多不道德。要说他的实验本身很残酷,这我无法反驳。但如果不是为了人类的进步,专门搞那些违背人性的事情取乐,我是很难相信的。再怎么说……那也算是我朋友的父亲吧?他口中的莫玄微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那些实验,未必出自他的手中。说不定是他手下的团队做的,以讹传讹,就成这样了。”欧阳试着安慰她,“你看,据点里本来就有研究所的遗民,但团队不同,只听了一耳朵便产生误会;加之这次有部分探索者生还,把自己的经历添油加醋一番,两种情况碰撞在一起,就显得众说纷纭。你不用太在乎的。”
“我怎么能不在乎呢?那可是——”梧惠哽住了。但她很快调整语言:“我还是这么说吧。这感觉,就像一个战争狂,带领所向披靡的军队夺取一场又一场战争的胜利。对他国度的子民而言,他是伟大的君王,但对那些死去的被侵略者来说,这实在是惨绝人寰。就算受苦难的人全部死去,一部分活着的人,会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上,又要反过来谴责自己的君王……这很怪吧?”
“但很正常。历史书上,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欧阳说,“你也很清楚,这些议论都是必然发生的,只是你第一次直面这些……那抛开据点里流传的留言不谈,你个人会相信莫老吗?”
“……其实原本他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没有关系。因为我也算技术的既得利益者吧?我小时候再少读点书,连他这号人的存在都不知道了。只是因为身边的人与他接触密切,他便成了我逃不开的话题。而且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我也明白,当我想回避他们的讨论时,就意味着我已经开始了怀疑。怀疑我自己的立场是否坚定。因为当怀疑一个人是否值得信任时,意味着对本人的怀疑已经发生。我信他,只是因为信莫惟明罢了。如果我不信他,相当于我选择相信了那些人的话。”
“嗯……但你想相信莫医生,对吗?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父子。”
“是啊……所以我不想听了。你就当我在逃避吧。”
“好啦。那就不说。”
梧惠背手转过身,面向欧阳。
“跟你聊的话,倒是可以。毕竟你也是我朋友,不会因此对我产生偏见。”
“哇。你这么信任我,我真是很感动。”欧阳真诚地回答,话里听不出半点虚情假意。梧惠就是欣赏他这一点。他又说:“讲真的,我还挺想参与讨论的,你知道我对这类话题特别感兴趣……但我看你好像不高兴,就跟出来了。”
“我也猜到了。你就是很容易被奇奇怪怪的消息吸引。说吧,你对哪个鬼故事最感兴趣?”
“怎么就定性成鬼故事了?我倒是很好奇那个凤凰。既然是人长了翅膀,为什么叫凤凰呢?也不是所有特征都发生改变了,对吧?就不能叫天使之类的?”
“那样的话,宗教意味太重了吧?”
“凤凰本身也有神话色彩,带着一丝涅盘的意味。不过,项目组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吧。听说和羿家有关。羿家的家徽是三足金乌吧?这倒也不是同一种鸟。真想不明白啊。”
梧惠却想起了卯月君。那位仅剩一面翅膀的半妖。兴许所谓的凤凰,也早已不能被称为完整的人类了。
“虽然是安置活体生物标本的地方,却有静物出现。”欧阳接着说,“听说还有一幅画,是骏马图。站在门外,甚至能听到马的嘶鸣。是灵魂被困在里面了吗?这倒是和咱们学校实验室的传说很像。”
“是那个……凌晨四点四十四分,第四幅伟人画像的眼睛会动的说法吧?”
“对啊,你也还记得呢。好像那里也有普通的小孩生活,八成已经撤离了,只留下玩具和其他用品。除了孩子,还有宠物的房子,因为里面的设施更简单。但宠物的铭牌不是名字,而是‘孤独’。会有人给动物起这种名字吗?还是说和陪伴动物的概念相对立呢?”
梧惠摇头。“不明白。不过……我的确记得,莫惟明说他父亲给任何事物起名都是有深意的。可能他的团队都是这种风格吧。外人读不懂其中的玄妙。”
“嗯……有可能。可是还有一个老鼠的骨骼,被称为‘朋友’。我想这倒和陪伴动物无关,而是人类为实验动物表达感谢吧。能做出这种事,是不是反而证明莫老的确是个善良的人呢?”
“那我就不会相信,他们把人类的部件替换到夜叉身上的那个实验了。”
“……哈哈,情况不一样吧。”欧阳干笑,“那个,把动物的组织缝在一起的实验,还挺可怕的。听说还有人的皮肤……
“谁知道是不是危言耸听。”梧惠不置可否,“他们,写着‘人’的门背后是一棵树。探索队抽了红色的树汁,说是人类的血。”
“这太扯了。”
“对吧。”
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了。气温逐渐下降,最后一缕夕阳即将沉入海面。海水在涨潮,水线终于触及他们的脚踝。
“走吧。”昏暗的光影中,欧阳说,“再不回去天就黑了。”
“嗯。”
梧惠最后看了一眼海的方向。也许这方海域深处,就沉睡着美丽的鲛人,狰狞的夜叉,还有幽盈的蓝光,以及所有被困在时光琥珀里的未竟之事。
“……等等。”
梧惠愣在原地,她眼睛微眯起来,试图看清随潮迫近的某物。
“怎么了?”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