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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府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隐在夜色里。

车内,利州观察使、向太后之弟向宗良压低声音,对韩忠彦道:“韩公明鉴,眼下正是扳倒司空的绝佳时机。”

韩忠彦道:“我与司空三十年交情,怎好在此时反戈一击。”

向宗良冷笑道:“韩公记得与司空的三十年交情,但司空却未必记得,否则以韩公在立储之事,以及元佑之初中流砥柱般支撑朝局,又怎会落得至今未入两府。”

“我记得太后数度在司空面前提及,都被司空所阻拦。”

向宗良见韩忠彦闻此言,大是面色不佳,心中得意。

章越阻止韩忠彦入两府,果真是他的一块心结。

向宗良见状继续言道:“再说此举并非反戈,而是为天下安危有所主张。”

“我明白或许司空已言语在西征之事后,许诺韩公入二府。”

“但韩公又可知司空决意西征之后辞去宰相之位,那么到时候还不是太后来主张。”

韩忠彦道:“大事未竞,司空竟然自去权位,实乃不智。如此谁还会将他话放在心上。”

“你告诉太后,明日在朝堂上我自晓得如何办。”

向宗良大喜道:“如此太好了,太后不会忘了,日后必会重谢。”

韩忠彦淡淡地笑道:“此为君臣本分,何谈重谢。”

说完向宗良便离去了,而韩忠彦收拾一番也入了章府。

韩忠彦下车一刻,望向京师中景色。

此刻马行街依旧通宵达旦,州桥汴河画舫歌舞,樊楼灯火里的才子佳人,此乃百万生民安居乐业的汴京城。

……

章府。

此刻亭中章越提笔端坐,彭经义捧烛在旁,章亘在旁研墨。

这是历史长河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秋夜。

倒不知千载前诸葛亮写下出师表,是不是也是在这般秋夜中。

当年那个大汉丞相呕心沥血,一心一意匡扶蜀汉,在满朝质疑反对之声,心怀悲愤之情写下出师表。

此刻章越下笔时倒颇有诸葛武侯写出师表时心情自命。

时隔数百年,诸葛武侯写下出师表时那番心知大汉无力回天,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情,随着章越下笔之际感同身受。

但是‘王业不偏安,汉贼不两立’!

昔蜀汉攻曹魏,以弱攻强。而熙宁以后朝廷数十年经营,现在宋与党项国力悬殊,又何止于当年的曹魏与蜀汉之间。

而论无论军事文化政治经济,大宋都对党项都形成了绝对碾压。

不管是政治还是军事斗争之中大部分人都看风倒的,说白了只帮赢家。

可如今辽国介入让形势逆转。

但要明白主观观点和客观事实之上,但一等能超越二者的,那就是道义立场。

檄文所点的就是‘义’。

而今章越最大的问题来自内部,而不是外部,向太后不是一个人,她也代表朝中偏安一派的共识,为什么一定要冒着与辽国决战的巨大风险,去消灭已经对大宋表示降伏的党项。

这就如同蜀汉国内不明白,诸葛亮为什么一定要出兵。以弱势的蜀汉去进攻强大的曹魏。

因为大部分人都看不出原因。

所以诸葛亮才道,不讨贼,王业亦亡。惟坐亡而待亡,孰与伐之。

不讨伐曹魏,蜀汉迟早要亡,与其坐着灭亡,不如伐之博一线生机。

章越同样明白,按照原本的历史,北宋没有灭亡党项,迟滞了收复幽燕的进度,最后被女真取代了辽国,南下灭亡。

偏安就是坐亡待亡。

你现在不奋力一争,以后等到女真大军亦或者是蒙古大军压境,如何争?

灭了党项后,方可放手与辽国一争幽燕,有了河北燕山天险之固,进可攻退可守。一定要用进攻来换取足够的战略回旋空间,而防守只能越防守越退后。

国家与人生一般,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就如诸葛亮在后出师表所言,从古至今都是百战艰难而得天下,刘备和曹操都是打了不少败仗,但最后终于一战定鼎创立基业。而似刘繇、王朗各据州郡,整日引用圣人之言,好像非常高明的样子,但今年姑息,明年也姑息,最后放任孙策坐大,吞并了整个江东。

而想要偏安苟全,一点也不折腾,就如同温水煮青蛙般。

这就是坐亡待亡。

可是世上大部分人都只是安于眼前的苟且,贪于目光所及的短利,看不到日后的大患。

现在出兵西征固然是冒了一定风险,但这个风险现在不冒,整日坐在朝中幻想着局势就会朝着与自己有利方向变化,那么以后一定会有更大的风险等着你。

不可安于现状,坐亡待亡。

章越提笔饱蘸墨水,不由心道,诸葛丞相的出师表真是明灯,烛照千古。

秋风之中,彭经义手持烛火在明灭之间晃动。

章越初时念头微涩,但随着落笔,越写念头越是通达,既是告之天下,也是剖析心志。

万万绝不可妥协于平庸,人最要紧是心气。

现在平凡或者遭受挫折都没关系,但没了心气就坏了。

而国家也是这般,越想躺平越躺不平。

你不主动地选择风险和困难,将来一定有更大更难的被动风险和困难等着你。

章越此文写得直抒胸臆。

没错,自己也不是始终心志坚定不移之人。

今日得耶律洪基来信,自己也曾动摇过,也曾怀疑过当初的选择,一旦落到千夫所指,后果不堪设想。

而今这篇檄文已在笔下逐渐成形。

此文也是有力地回击了朝野持偏安之论的人,为什么一定非要灭除党项,而不是容许一个降伏的党项。

现在绝对不是安享太平盛世之时,而是危急存亡之秋,忠臣义士奋不顾身之时!

章越这一篇檄文终于写完,已不知拭了几次汗。他此刻并未感到如以往那般写完文章后的酣畅淋漓,而是一股不可释去的重负,肩负泰山的沉重。

真乃煌煌雄文,骆宾王的讨武檄文,亦不过如此。

章亘读毕心道。

“爹爹!”

章亘神采飞扬地言道:“此文当立即印抄于世!”

章越凝重笑了笑,这篇檄文他写得并不出众,不算他最好的文章。

搁笔之际,章越抬头仰望已是星河浩瀚。

章越心道,古今是要为郭李,诸葛者,是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但纵为郭李,诸葛,终也无力挽回王朝衰亡……

但……但又如何呢?

章越道:“二郎,世上大多之事都是大而无用。就好比这天上的星斗耀眼但毫无意义。”

“但是你看向这满天星斗,去寻找他之意义时,此事便有了他的意义。”

旋即章越即道:“先不发印抄房抄录!也不要将檄文之事告诉外人!”

章亘道:“爹爹放心,为官居谨,不言温树的道理,孩儿还是知道的。”

彭经义亦是称是。

章越大步而去长吟道。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

“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

……

“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

“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

……

“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

……

“桀犬尚吠尧,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

……

这时章丞已是闻声赶到。

章丞向章亘问道:“爹爹如何决断?”

“又是何故突吟李太白的诗?”

章亘道:“皆是‘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之士。”

“不过我以为李太白此诗不如杜工部的《北征》。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进取立世,大有作为正当此时。”

章亘拿檄文给章丞看过,章丞见问大喜道:“平日总以为爹爹懒散不写文章,奏疏尽假手于哥哥。”

“而今有此檄文,足以动天下了。”

章亘道:“娘说得不错,爹爹是英雄惯见亦凡人。”

……

此刻章府的客厅之中。

曾布,陈瓘,以及陆续赶来的蔡卞,蔡京,韩忠彦等人。

不少官员脸上都有一等重忧,当然也有数人,表现从容不迫。

三更里,章府里茶房仍是忙碌着,不时给这些人添茶或茶食。

曾布坐不住,索性于窗旁踱步。他今日因称病错过了都堂上的宰执议事,故深夜来到章府。

数名官员在门外徘徊,却听一人忽道。

“司空到了!”

闻言曾布等所有人都是离椅起身站立在厅中,终见到一身布袍的章越入内。

“参见司空!”

众官员们齐声道。

厅内四壁都燃着烛火,将所有官员衣袍服影,脸上神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章越将手按了按,目视众人。

方才写毕檄文之后,胸中激荡未去,此刻含而不露,正是胸有惊雷,面如平湖之时。

“诸位想必已听说,辽已平磨古斯叛乱之,耶律洪基恫言提百万大军南下之事。”

众官员点了点头。

章越道:“章某白活四十五岁,为官空劳二十七载。这些过去皆往,我却从未如今日这般明白。”

“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仆之几十年春秋过往皆为今日,不,是此时此刻而活!”

“诸位,西征之议不变!”

说完章越便大袖一挥,大步走出厅去。

而话音落下后,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陈瓘盯着韩忠彦问道:“中丞如何看?”

韩忠彦起身道:“如司空所言,我辈数十年只为今朝。”

说完韩忠彦自顾离去。

蔡京脸上本是眉头紧皱,到了这一刻倒也是如释重负,对左右道:“仆早知左相不会更易决定。”

曾布则道:“怎更易,即便是曹孟德一生之志,也不过是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罢了。”

曾布与蔡京关系颇为密切,二人相互调侃习惯。

却见陈瓘正色道:“为国家讨贼豪迈如此,怎能说不够罢了。”

而此刻章党的众官员们也是放下一桩心事。

本来众人也有在出兵和不出兵徘徊的,今夜所来也有恳请劝告章越收回成命的。不过随着章越既下了最后决定,便没有这般顾虑了。

经过一夜的讨论,众官员的心亦是渐渐定下。

等到出屋时,隐隐旭日升起,众人眼中破除了迷茫之意,不由为了国家当是如此之意。

众官员拱手而别,各坐车马直朝宫门而去。

而章越幕府之中,吕颐浩,李夔等都在忙着联络各方朝臣。

而章越独坐于暗室中等待上朝,一会那将是真正的战场。

他与皇太后因主张分歧,势必有一场权力斗争,这样斗争非常凶险。

……

宫阙之前的待漏院。

新任尚书左丞范纯仁正在侯立。

昨日他因伤风在署与曾布一并都未至都堂,但他后来听说了辽主要提兵百万来援灵武之事,顿时大惊。

今日他也是顾不得伤风未愈,也是着急赶来宫中。

而不少反对对党项用兵或之前失势官员都聚在范纯仁左右,利用战争之事来作党争的文章,也是一贯手段。其实越是随着出兵的临近,朝堂上反对和支持两边都各自斗得越厉害。

同时朝堂上的争论,又波及到朝野,太学生士人以及商贾百姓。

但见范祖禹道:“如今太学生中,年轻人锋芒外露,皆围绕着战守之事争作一团。”

“似有个周邦彦,借着此番言论此番西征之事在太学大出风头。”

范纯仁眉头一挑道:“便是那个给先帝上《汴都赋》的?”

范祖禹道:“正是,此周邦彦乃趋炎附势之辈,众人爱听什么便跟风说什么,迎合于时论,此实在乡愿,德之贼也。”

范百禄道:“是啊,这些年西征连战连捷,朝野都是大肆谈论兵事。眼下好容易与辽与党项,三国缔结盟约,此番以李祚明之事口实,难以令人心服口服。”

“人无信不可立,国家亦是如此。”

“而今这样的官员太多了,在他们蛊惑之下,倒也成了人心所向。这些愚夫都喜欢纸上谈兵,动不动便朝廷此举必有深意。好似党项旦夕可破,契丹也不足为惧,唯有我等有识之士,持于正论方可。”

也有官员则道:“陕西河东朝廷有五十万兵马,河北亦有章衡二三十万兵卒守护,还有塘泊柳塞之险,登州水师之助,未必惧辽。”

这边范祖禹斥道:“陕西河东兵马似强,不过未遇到辽军罢了,永乐城之战不也一败涂地。至于河北兵马未经多少战阵,兵马虽众如何抵挡辽国精锐铁骑?”

范百禄向范纯仁作揖道:“如今晦叔不在京师,以后朝廷之事都仰仗相公了。反对司空此番西征,许多大臣都会支持你的。”

听出范百禄言外之意,范纯仁则道:“我从未有利用清议舆论,图谋取代任何人之意,只是为了天下之事尽自己的本分,使宋辽重归于好,免于兵戎相见。”

范百禄闻言一怔,暗暗感到惭愧。

这时虽是初秋,但汴京已有几分寒凉,特别是日头乍出的清晨。

众官员们都是陆续向范纯仁行礼,恳请此事。

范纯仁咳嗽了几声,就在这时众人从待漏院的台阶了看到煌煌火城。

此刻天边有一缕曙光,东方尚未大亮,宰相仪仗所挑动的灯笼火把将宫阙前照亮。

“是司空!”

范百禄言道。

“左相到了。”范纯仁言道。

此刻宫门未启,待漏院中的玉漏仍在徐徐滴水,一辆马车停下,宰相左右亲随帷盖揭开。

但见章越徐徐下阶。

“拜见司空!”

众官员们屏息静气齐拜,章越拱拱手举步走入待漏院中。

章越一夜未眠,有些疲倦,方才马车经过街市时,看到摊贩匠人们比他们这些国策的制定者更早地起床为生活奔波。

章越看着百姓无忧安居地生活,不知自己今日的决定会对他们日后的生活有着什么影响,最后不知不觉地被扯进了这一切中。

章越走了数步,范纯仁从旁跟上章越道:“丞相,中山府探报,辽国南院枢密萧挞不也率军出现于蔚州柳甸。”

章越听范纯仁之言心道,萧挞不也出现在蔚州确实代表一种可能,那就是辽军打算南下或西进。

章越点头问道:“你能吃准辽主此刻在想什么吗?”

二人跨过台阶,边走边言。

范纯仁闻辞摇头道:“不能。”

“但若辽军南下河北,怎办?”

言语间范纯仁盯着章越的眼睛。章越行了数步笃定地道:“尧夫,若我说有万全之策,定是在诓你。”

范纯仁愣住。

章越看向范纯仁。

二人走得不是同一条路。

章越寒门出身,求学读书都非常艰难,然而中状元之后朝廷一直是以未来宰相培养,本来仕途可一步步按图就搬,但他偏不走寻常路,去西北寻军功发身,最后官至宰相。

而范纯仁是宰相之子,从小与范仲淹的门下胡瑗、孙复、石介、李觏等人交游,得益名师严父的教导,但也是因宰相子的缘故,对方直到范仲淹去世后才出来为官,一开始并不受到期许,但对方为官耿介,颇有政声一路升迁至宰执。

这个节骨眼二人选择的分歧,是从他们的立场上选择认为对国家有利的路。

范纯仁道:“司空,似人即便再愚,但责备他人,却看得一清二楚,似有人再聪睿,但对己过,则往往糊涂。故要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在西征之事上,范某虽愚,却深知不可伐,而司空虽智,却困于己意而失察。”

“自古功不求盈,业不求满,为何在此事上为何司空偏生执着,看不明白呢?”

章越闻言点点头:“尧夫你错了。”

说完章越握住范纯仁的手。

范纯仁感觉手正在发颤,他才知章越内心绝不如外表那么镇定,甚至忐忑不安。

“司空你……”

章越道:“尧夫,仆未至宰相前,你言我虽有才干,但担当不足,处事趋利而避害,只知明哲保身,我不敢言错。但时无英雄豪杰,决断天下事只在我辈之间。”

“我从一介寒士至宰相,不得不比其他人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只因输不起三个字。而如今此事一旦事败,该担当何等干系,我心底比天下任何人都更有分寸。”

范纯仁看着章越一脸诚恳,言道:“司空宰天下三年,政绩如何天下早有公论,若当今有英雄豪杰自是司空。范某今日在司空面前收回前言。”

“放在其他事上范某必全力支持司空,但此事上范某岂可……司空是在拿大宋国运冒险,天下苍生也不会答允,官员们也不会答允的。”

章越对范纯仁言道:“尧夫,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多谢你这番忠言。”

“我一贯视文正公为仆一生最佩服的人,少时读书以他自励。”

“文正公为人是青松翠柏,当初正是先帝受李元昊之辱,方有了庆历新政。试问一句若范文正在世,他会支持我今日西征,灭此伪夏吗?”

章越顿了顿范纯仁道:“有一句实话,尧夫,你想不想听?”

范纯仁点点头道。

章越道:“我自幼贫寒,去别处去吃饭,米饭都要盛到冒尖方才作罢。读书时也作苏秦般,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

“若是朝廷一切按部就班而来,碌碌无为下去,那么根本轮不到我这般寒门出身的人站在这里,来当这个宰相。”

“唯有国家危难之时,这才轮到我辈挺身而出……”

言语之际,却见面前西华门缓缓开启,宫墙上明晃晃的火把下,禁中侍从的面庞显得明暗不定。

章越叹道:“谁不想当个太平宰相!”

……

大朝议。

非朔望日,正月正日的这场大朝议,但今日之朝议事关大宋之命运。

章越着紫袍玉带,单手托着笏板,笼着袖袍走到宫道上,看向晨辉中宫殿。

此是官员们舞台,也是官员们的战场。

长长的宫墙和道路直通往紫宸门,这些对于章越而言这是再也熟悉不过的。

微风透来,走着走着天色愈发明亮,他眉宇间愈发地坚定,脚步也不再停顿。

穿过紫宸门后,上千名手持金瓜骨朵的御前班直分列宫道的两旁,百官跟在章越身后鱼贯步入紫宸殿。

众官员心知,今日之议必会载入史册之中,而今日殿外的侍从也比往日朝议多了一倍。

殿内文武百官按班鹄立,朝服肃整,殿内立着数百朝官。而殿外则是上千名京官,他们无缘上殿,也得立班在此。

与往日不同,今日太后与天子迟迟不至,殿中官员们嗡嗡的议论声一直不止,长脚幞头不住左右晃动。

“辽国力在我大宋之上,此役不可打!”

“辽师百万之众,不可敌也!”

“这议和佐攻战之事,不如改为攻战佐议和好了。”

“需给耶律洪基一个颜面。”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就算是身为殿上持律的侍御史出面何止,也压不住,到处透着一等暗流涌动的意思。

章越听得清楚,面对辽军的介入,下面官员士大夫们,甚至百姓早已传开,有的说可以赢的,有的说不能赢的,两边都是各执一词,百姓们不知庙堂大事,大多是凭空猜测。

事实庙堂上的官员也不会比百姓们对两国的实力对比更加了然于胸,但一个个都要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智珠在握的样子,以表示自己不是事后诸葛亮。

见此一幕,身为御史中丞韩忠彦也不再弹压,任着官员们继续议论下去。这是朝中清议,这样舆论最后代表是人心所向。

章越独自排众而立,这时却听后面有人道:“太师!”

“太师!”

章越转过身子看去。

令所有官员意外的是已是近半年一直称病不朝的文彦博今日也到了紫宸殿上。

却见文彦博佝偻着身子,手拄着龙头拐杖,在其子吏部侍郎文及甫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上殿。

在场的官员们见了文彦博纷纷上前致礼,数人还上前说了几句话,才回到班内。看到文彦博入殿,朝中反对西征的官员们顿时信心大震。

没错,吕公着虽是出外,但朝中还有文彦博如此的泰山柱石,可与章越抗衡一二。

走至御座前,章越与文彦博打了个照面,彼此点了点头。然后八十高龄的文彦博由文及甫搀着立在台阶下。

此时此刻谁不知这位老态龙钟的四朝宰辅在想什么。

这时净鞭响起,天子与太后终于抵至,殿上的议论声方才停歇。

天子目光扫过殿上朱紫二色袍服的大臣,今日朝议非比寻常,战和之论将在今日定下。

天子还记得清晨太后得知章越决意西征后与自己长谈。

太后对天子道:“陛下,先帝常说,天下没有贤臣与奸臣。”

“你能牢牢制他的时候,他便是贤臣忠臣,但你对他放纵疏忽时,他便是奸臣恶臣。”

“看一人忠与奸不可一劳永逸,而是需不断地考察以及敲打,这才是御人之道……这乃先帝之言,也是老身所能教陛下的。数年来你看司空在朝中独断专行,这一次西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行此险事。”

“退一步说,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再说这等灭国之事,陛下他日亲政自为之,岂可假手于大臣。”

天子犹豫半天问了皇太后一句:“若司空执意西征,还有谁可取代他为左仆射。”

皇太后道:“吕公着为左仆射,蔡卞或韩忠彦为右仆射。”

“收服汉唐故土是先帝遗志,陛下不可弃也。至少名义上。”

看着御阶下左右铜鹤吐出的檀香,天子的神情有些恍惚,他知道皇太后决定打消西征之事。

却见垂帘后皇太后言道:“辽主书信要援党项之事,昨日相公们在都堂里已是议了一日。”

“在场的诸位卿家有的已是了然,有的不了然的。”

“不过无妨,军国大事兹事体大,老身不敢擅断,也不是在殿哪个大臣可以擅断的。”

说到这里太后看了一眼阶下的章越。

“诸位卿家们不论是何官职,哪怕是八九品官员今日在庙堂上亦可畅所欲言,凡所言之辞皆恕其无罪。”

章越听了皇太后之言心道,皇太后果然有手腕,这显然是说除了执政以外的官员都可以参与讨论。

将参与议事的官员范围扩大化,皇太后不愧出身宰相家,门儿清啊。

随着皇太后这么说,众朝官们不免意动,以往国家大事都是都堂两府长官商议,大一点事则下两制商量,或者是大起居时‘殿上官’与闻。

但这一次是大朝议时,朝官以上,甚至殿外的京官都可以出言参与。

这是头一次的事啊,不少官员们不由摩拳擦掌,皇太后此举不言而喻。

章越此刻能反对吗?不能反对,否则便违反了祖宗异论相搅的制度啊。

明白皇太后打算后,章越微微一笑。但是……但是自己,绝不会在对方选择的战场上作战。

“臣有表启奏!”

此刻章越出班将昨夜写好的檄文奉上。

石得一吃了一惊,他显然没有料到章越提前准备好了一封奏表。

“司空是否稍后再陈表?”

章越看了石得一一眼,石得一面上一凛,后退了一步。章越正色再道了一句道:“臣有表启奏!”

章越是司空,是左仆射,何人敢拦他上奏。石得一方才冒着被满朝御史言官弹劾方来问了这一句,实已是报答了皇后的隆恩了。

石得一只能下阶,章越将主动操之在手。

皇太后今日要放开百官议论,将水搅浑,但我打破既有方案,在百官讨论之前,先呈表念诵,播告百官。

而掌握主动,更是这等庙堂斗争的一切,你不能等着别人先出手。

石得一要上前捧表,章越却又道。

“且去,我自念来!”

章越自行展开檄文当即在满朝文武面前将檄文念出。

檄文一念,殿上议论声再度轻启,寻地平复。

待章越念至‘臣托孤寄命临大节不可夺时’,不少官员们都是抚须叹息。

连天子也听到帘后的太后幽幽一叹。天子将目光再度投注到殿前的章越身上,对方神色平淡.

然而待听到‘调全天下人力物力,为之一战’时,透露出‘不惜与来犯之辽寇,全力一搏’之意,令在场大臣与官员们不由旁顾。

“自汉武开边,置河西四郡;至唐太宗时,西域万里尽入版图。灵武、夏州诸地,皆我汉家将士打下。其右厢朝顺军司,汉时北地郡!左厢神勇军司,乃唐朔方节度使治所。

而今党项窃据灵夏百余年,僭越称制,实乃中华之耻!”

……

先帝圣学高明,慨然大有为于天下,丰功盛烈,然未见功成。

……

退则险如累卵,偏安必招巨祸!

以今日举国之力,伐垂亡之虏,复汉唐旧疆,建万世基业,正在此时!

凡我臣工军民,当共秉此心,收服故土之心不可绝,宁战死以全忠义,不苟活而愧汗青!

……

向太后也是明晰诗书之人,听此章越此篇出兵檄文确实‘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当即心知不好,朝中的人心被他带到一边去了。

苏轼文才虽佳,说理透彻,但论以文章煽动人心,还是独论章越。

她想到这里时,看向一旁的阎守勤问道:“吕公着可有书信至。”

阎守勤摇了摇头。

……

檄文同时播告,连殿外站立的京官,一个个也是听得清楚。

殿中的官员面有慷慨振奋之色,甚至有的官员有的举袖拭泪。

章越正色而念,从自始至终,心底豪气贯通,大手持剑斩断浮云快意之感。

而御座上天子手握剑柄,胸膛起伏。作一个天子他不免要学着去处人性中冲动躁动,一直他也是作为一个彬彬有礼的天子来培养,而今他只觉得胸口有等不平之气,恨不得自己提兵御驾亲征。

终于檄文念毕,殿内鸦雀无声。

章越将檄文收好,重新递给了石得一。

石得一不知所措。

此刻苏颂出班,持笏敬拜后道:“启禀皇太后,陛下,此当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之时,自太祖定鼎以来,太宗真宗仁宗英宗,至先帝正是六世!”

“中书侍郎兼尚书右仆射臣苏颂附议伐夏!”

苏颂言毕,上前数步立在章越身后。

‘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天子喃喃咀嚼苏颂此语,心头有火在烧。

一旁文彦博拄着龙头拐杖顿在金殿上,在文及甫搀扶下缓缓出班。

“陛下,皋陶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先帝知人矣,故顾命于司空。司空执政三年,膺重寄知缓急,可谓得人!”

“太师兼平章军国重事臣文彦博附议!”

言毕老态龙钟的文彦博,缓缓挪动脚步,最后立于章越身后。

随后但见紫袍掠动。

黄履出班,疾声道:“今日之事岂可吐刚茹柔而为之!”

“门下侍郎臣黄履附议!”

停顿片刻,章越但听。

“中书侍郎臣李清臣附议。”

“唐时朱泚兵败被困,张光晟杀了朱泚后投降,仍不免被杀。张光晟临死而言曰:传语后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

“而今朝廷陈兵百万于北疆,兵械军粮皆运抵,今因一封而作罢北伐之意,陈然为天下所笑,北虏亦笑本朝无人。朝廷以后无人再提北伐之事,先帝以及几十万将士心血毁于一旦。臣以为要么不作,既作了就不要休。”

“臣枢密使沈括附议!”

“臣尚书右丞许将附议!”

章越闻声心知位次在许将之前的范纯仁没有出面表态,也没有出面反对。

“臣枢密副使安焘附议!”

“臣枢密副使吕大防附议!”

“臣枢密副使曾布附议!”

一个个宰执站出来,表态支持。

眼见众人言语不止,石得一不由道:“宰执以下臣僚,只要言语附议不附议,先不作其他话来。”

“臣吏部尚书蔡卞附议!”

“臣户部尚书陈瓘附议!”

“臣御史中丞韩忠彦附议!”

……

章越面立君前,不用回头,亦感觉身后的人越站越多。

章越手持笏板,嘴唇轻颤,闭眼之间似眼眶有泪水欲下落,但又强自忍住,只好作深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作他处。

“臣余深附议……”

“臣林希附议……”

天子手握着腰间的天子剑,胸口亦起伏不断,但见章越身后朝臣们手中笏板林立。

转瞬间紫宸殿数百名朝臣已是站立在章越身后,而留在原地不动的寥寥。

队伍越来越壮大。

垂帘后皇太后脸上露出惊慌。

本是要让朝堂上官员们放开讨论,没料到宰执尚书等官员们不断他们议论,率先集体表态。

连之前反对党项用兵的文彦博此刻亦加入章越阵中。范纯仁则持中立。

这是怎么回事,连辽国百万大军都不惧了吗?

这些朝臣们今日竟如此集体请战!

“臣徐得鸣附议!”

随着殿中最后一名官员表态之后,御座上天子神情已非凝重,今日之议结果已是了然。

皇太后从垂帘后看向殿中容色平静章越,此刻对方抬起头看向垂帘后。

皇太后心底一凛,从章越的眼睛中看到不是别的,那是一等似少年人的眼神。

什么是少年的眼神?绝不妥协,绝不退缩,固执而天真。

皇太后握住座椅扶手心道,难怪先帝这般信任器重于此人。

皇太后心底生出一丝怜惜之意言道。

“老身不是不同意,只是怕罪于青史,既是百官皆这般主张,官家与宰臣自行决断吧!”

“我看这一仗未必会输了,说不定连幽燕也收回了。”

天子听皇太后的话,心底热血上涌。

其实他的心底门儿清,章越说了西征之后,无论如何都还政给天子,让他亲政。若西征之事被驳回,章越是否任宰相不说,但皇太后都要继续垂帘,而还政给他就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但基于孝道,他不敢反对皇太后。

现在天子等到皇太后表态后,目光自迟疑而坚决心道,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朕……朕如秦皇一般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想到这里天子从腰间抽出天子剑大声道:“先帝在位二十年,百战艰难,使党项坐困一隅。”

“而今只余兴州等数州未定,朕绍述先帝之志,决意一战灭此伪夏!”

言毕天子持剑斩向一旁御瓶道:“今议已定,再有反复者,誓如此瓶。”

瓶碎之际,百官等山呼万岁。

天子持剑而立,从慷慨正色的官员的乌纱顶上,望向殿外南天之辽阔眼眶微红。

之后天子亲自走下台阶,双手将剑放在章越面前道:“此番西征,若有三品以下官员不听号令者,司空以此天子剑诛之!”

章越道:“臣拜受!”

章越手托天子剑,这如一泓秋水镜面般的剑刃,正清晰映出自己面庞。

这是四十多岁自己,也是十余岁的自己。

那个有阅历的再少年。

pS:下面就是大结局了,不用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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