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凌深深看了一眼王妃，毅然转头便走了，今日就是这样不巧，他和大哥的内眷都在母亲的宫里，或许，她们会成为父皇要挟他与大哥的筹码。
可是，那也没有办法。
谋逆之心吗？
他们原本有，原本也没有。
秋风没有了一丝的暖意，太子妃给了弟妹一个安慰的笑意，走到了王宜修身边。
轻声道：“母后，天凉了，饭菜还是叫人热一热上来，儿臣扶您进去坐吧。三弟妹，你也一起来吧，都辛苦了好一会了。”
王宜修点头，三人一同回到了屋内，果然是比外头暖和，然而王宜修却亲自打开了一橱柜，拿出了里头藏着的东西。
“母后？！”二人惊呼起来。
王宜修转过身来，面对着二人，匕首出鞘的寒光，让秋日的肃杀之意更浓，她的眸子里也是杀意。
“母后，不会叫任何人伤害你们。”
太子妃定定道：“京畿所有一大半军力皆在崔氏与殿下麾下，母后放心，儿臣虽是女流之辈，您守护了殿下一辈子，现在也该我们来守护您了。”
说罢，她挺着肚子，走到宜修面前，第一次这样僭越地直视着皇后，这样高高在上却又慢慢年华逝去的王氏之女。
她接过了那把匕首，自信地说道：“母后，陛下如此疑心亲子，有王氏在，有崔氏在，殿下和三王爷不会输的。”
三王妃忽然有了勇气，便也道：“是，母后，儿臣不会怕。”
王宜修忽然笑了，忽然又觉得有些感慨，孩子们都长大了，这一世的自己，又老了。
午后，禁军将凤阳宫围住起来，武士前来宣旨的时候王宜修与太子妃、王妃拒不接旨，安然坐于殿内。
陛下知道了消息，越发坚定了太子谋逆之心。
“朕与她相处了一辈子，此刻才算是真的认清了她。呵，可惜，教导出来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谋逆，觊觎朕的皇位，实在不堪为朕的儿子。”
大臣问：“陛下，太子已经率军士从东面攻占京都了，三王爷也与王氏三子从南边进攻，京都一半的军力恐怕要全部出动了。”
陛下哼道：“都去，令萧大将军擒拿逆太子与逆王，一旦抓获，杀无赦！”
“是！”
大臣刚走到门外，忽然又被陛下唤住。
“等等！”
“记得告诉萧大将军，如遇太子抵抗，便告诉他，太子妃与三王妃皆在皇后宫中，皇后已经一气之下，倒床不起了。”
大臣胆战心惊，连忙答应。
日光渐渐地暗淡了下去，子夜时分，凤阳宫外的禁军忽然都乱糟糟地骚动了起来，叫人的心都要吓得破碎。
王宜修放下佛珠，睁开了双眼：“来了。”
沧海和巫山一身冷汗，护持着主子们，除云和元水自告奋勇要去宫门口瞧一瞧。
王宜修忙起身，静静道：“你们护持好太子妃与三王妃，本宫亲自去瞧！”
“娘娘万金之躯，怎么能如此冒险呢！”
太子妃与王妃以及沧海一众宫婢立刻跪下，大有死谏之意。
王宜修心里有底，可总是有万一，此刻几乎是用说遗言的口吻道：“本宫去吧，刀剑无眼，陛下能杀了儿子和妻子，却不能杀身怀六甲的儿媳，若有万一，你们活着，还能留下本宫儿子们的骨血。”
“母后！”
太子妃与三王妃不觉啜泣了起来，再也不能劝阻。
沧海忙道：“娘娘，奴婢跟了您三十几年了，奴婢陪您去。”
“沧海。”
王宜修拍拍她的手，眼睛里也有了泪水。
这次，她是真的有些怕了。
迈出了门，却发觉远处的宫殿竟然已经起了火，火光映照之下，叫红色的宫墙更像吞噬人的坟墓。
“杀啊——”
“啊——”
“救命——”
“……”
一墙之隔，外头的声音却是那么地绝望、痛苦、血腥、兽性，没有一个深闺多年的妇人能经得起。
可真的站在这里的时候，宜修反倒没有那么怕了。
因为宫里乱了。
“砰——”
巨大的声响，叫凤阳宫的大门破裂、倒下，王宜修吓了一跳，第一个进来的，会是什么人？
“母后！”
“姐姐！”
火海之中，第一个冲进来的是满身满脸血的男人，他的眼睛疲惫而带着亮晶晶的欣喜若狂。
“母后——母后——大哥成了，我们进来接您了！”
王宜修与沧海喜极而泣，几乎要向世界上所有的神仙祷告，感恩他们庇护孩子平安而来。
“姐姐——”
王宜修转头望去，却是许久未见的星禅，乌孤兰的大儿子！
他亦是一身的铁甲，身上的血腥味几乎叫人呕吐出来，可宜修此刻却是那么地想把他们都纳入自己的怀中。
“好！好！好！星禅，好孩子！”
星禅，在她的眼里，几乎与儿子也无异了。
二人带领的军士们稳稳地驻扎在凤阳宫门口，原来陛下派来的军士都已经被杀了，漏网之鱼大抵也跑去拱卫龙德殿了。
回到了殿内，太子妃和王妃吊着一天的心也落了下来，二人的精神一下就萎靡了下去，孕妇撑到如今，实在也是难为了。
而王宜修这才发觉，玉凌和星禅的脸、胳膊、小腿都受了不小的伤。
二人忙岔开话题，玉凌道：“母后放心，父皇那边有二位小舅舅和大哥在，父皇他跑不掉的。”
王宜修摸了摸有些发晕的额头，已经激动地面无表情了。
“太子有分寸，不可弑君弑父。”
“是。”
二人宽慰了王宜修几句，连忙又退了出去，生怕冲撞了太子妃与王妃，玉凌赶去了龙德殿，而星禅便守候在了凤阳宫门口，同行的，还有当年王氏大少奶奶胥紫的儿子。
第二日一早，旭日照常升起，深夜的杀戮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下。
陛下下旨，禅位太子，退位为太上皇，大赦天下。
凤阳宫内，年轻的太子只有二十二岁，此刻他与太子妃以及三王爷一家都在跪拜皇后。
不过很快，他即将成为皇帝，成为大衡朝的新主人。
“母后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几年军营历练，曾经娇生惯养的亲王已经不再有白皙的皮肤，面容之上是常年被太阳照射而形成的沧桑之感。
然而在年轻的面容上却不显得苍老，反倒多了许多稳重，宜修知道，儿子的面容之上，已经有了再也洗不掉的血迹。
而这是他拥有这样一位多疑的父皇，而必须要走的一条道路。
宜修稳坐于凤座之上，柔声道：“陛下，皇后，辛苦了。”
“儿臣多谢母后！”
太子利索地起身，再搀扶着太子妃起来，太子走到王宜修面前，再一次跪下，这一次是儿子跪母亲。
“母亲，儿子在外，日日夜夜不敢忘记母亲的叮嘱。母后——”
王宜修爱怜地摸着他的脸，摸着他满是老茧的手：“孩子。”
“母后，以后您不用再费尽心血筹谋什么了，以后儿子会为您遮风挡雨。”
新帝很快便登基了，太子妃名正言顺地被册封为皇后，王宜修身为太上皇的皇后，新帝的生母，也自然成为了太后。
唯一的东宫太后。
太上皇被挪去了宫内北边的逍遥宫内居住，自新帝登基以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开过大门了。
这日，吱牙一声，代表着有故人前来探访。
王宜修望着面前这个一下就苍老了的帝王，看着他的模样，饶有兴味。
“太上皇如今可真是逍遥了，再也不用为国事操劳，颐养天年吧。”
太上皇冷冷一笑：“朕才年逾四十，怎会颐养天年？朕明白了，不是太子有野心，也不是玉凌煽动，而是你，皇后啊，王氏。”
王宜修笑笑摇头：“陛下犹如汉武帝雄心大略，可也一样疑心太子，我有意效法卫子夫，然而亦多了一些筹划，早已料到了有这一日。”
“你，”太上皇指着王宜修，气愤又懊恼，“你的心计，朕早在王府时便已知晓，皇后，朕最防的应当是你！你为了你的儿子，竟然谋算朕至此！”
王宜修骤然打断他，喝道：“我，王宜修，已经是太后了，太上皇醒醒吧。”
她忽然又冷静了下来，嘲弄笑起来：“何况，这件事是早已经想定的，哀家日日夜夜都在谋算你。只等利用完你最后一点价值再丢掉，这也是陛下您对女子与孩子们的惯用做法！”
太上皇静了下来，困惑得抓狂：“毒妇！朕何曾亏待于你！”
“从你要娶纳湘君的那一日起，你便是亏待了哀家，每一日都是，哀家恨不得早日杀了你去陪——”
陪谁呢？
玉宸已经好好地在自己身边，好好地成长，当上了皇帝，她与眼前人的恩怨，还如何宣泄呢？
“沧海，咱们走。”
静静地站了半日，最后还是搭着沧海的手，无声地离开了。
太上皇，东方泽，默了半日。
“天呐。”
他究竟是悔恨还是自责，亦或者是痛恨没有早点处理皇后母女，这谁都不能知道了。
宫里的事情已经解决地差不多了，而前朝的事情是千丝万缕，王宜修没有多干涉，都让玉宸自己去处理。
萧大将军乃是太上皇萧淑妃的亲人，可他身为平叛大将军，当夜被太子取下了首级，萧氏一族，是第一个被清算的家族。
年轻的萧太妃只有二十几岁，与新帝差不多的年纪，哭得十分伤心地来太后宫里请求放过萧氏，然而太后只是默然。
沧海问：“太后，可要告诉她，那香膏的真相？”
王宜修与皇后下着棋，丝毫不避讳道：“她如今已经这样了，何必再要诛心呢，随她去吧。”
其实从前的王宜修，也不曾打算拆穿这个包裹着蜜糖外皮的毒药，如果萧氏一辈子都愿意沉浸，何必叫她清清楚楚地痛不欲生。
王宜修吩咐了人说：“告诉萧太妃，前朝的事情她不懂，如果想活命，就不要把仇恨露出来，否则，哀家一定会杀了她。”
萧太妃按捺着恨意求了几日，原本已经想杀人，可了这话也明白了，她是斗不过太后的。
“萧氏情愿抹去名姓，只求做一名宫娥，去逍遥宫永伴陛下。”
王宜修知道了默然了许久，还是同意了，因为她清楚，这样的情意，会叫东方泽越发痛苦。
新年一过，便是大选。
王宜修与皇后一起替陛下把关，选秀一直都是正常地进行，唯独见到了一个女子，陛下的神色有异，皇后仔细一瞧，连太后的面色都不好看。
陛下冷冷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立刻便抬起美丽的脸蛋，陛下仔细瞧了一番，却不是惊艳的神色，反倒是抿紧了嘴唇。
这张脸，可真像自己小时候，那个骑在母后头上耀武扬威的女人。
“家里可有姐妹吗？”
“回陛下的话，臣女家中还有两个姐妹。”
陛下点点头，便将她给无视了，那女子便悄然松了一口气。
王宜修便也松了一口气，最后一日的选秀下来，便也只选了三个妃子进来，且都不是眼熟的人，这才是真的叫她放心了。
待选秀散了，便听陛下悄悄吩咐了人说是那个女子家里的姐妹都不要选来参加以后的选秀了。
“悄悄地办就可以了，长得那样的脸不是她的错，朕也不能表露太明显，叫她们家的女子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陛下贤德。”
日子便这样悄然无声地慢慢过着，后来的日子没有王宜修可以揣测得到的了，或许从许多年前开始，就早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握。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岂能事事顺心？
这样的闲散的日子便很好，与年轻的太妃们说说笑笑，再也没有了勾心斗角。
两年后的某一日，逍遥宫里传了消息，太上皇驾崩了。
“太后，萧氏亦追随太上皇而去了。”
王宜修望着座下满屋子戛然无声的太妃们，淡淡道：“知道了，交给陛下和皇后去处置吧。”
座下的太妃们，柳微霜、陆巧笑、苏青雨、宋然、许檀君、陈鹤鸣、林傲雪以及刘思妩听到太后这样淡漠，她们也立刻说笑起来。
有的说衣裳，有的说胭脂，有的聊孩子，仿佛她们丈夫的死亡，与她们全然无关一般。
其实，如果从前不是在王府、后来不是在皇宫，她们原本就该是这样的模样。
太后，王宜修是这样想的。
而太妃们笑容背后，却是在庆幸，还好，她们终于挺到了今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