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盏“啪嗒”落到桌上，柳卫满脸阴云，咬牙愤愤道：“此事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水花滚烫飞溅，有几滴溅到他的手背上，顾昭不着痕迹抹了去，端起杯盏轻抿一小口，眸底漆黑深邃犹如沼泽浓稠得化不开。
“你可曾记得你幼时能文习武？”
柳卫自问自答，“我不过当年事务缠身离京数月，归来后得知你竟染风寒落下病根，当时觉得事情蹊跷却无从查起。”
顾昭幼时身子康健，因聪慧好学且耐力极佳，但凡教导过他的夫子都对其赞赏有加。
除此之外，舅舅柳卫那时立功赫赫，已是大名鼎鼎的护国将军，在习武方面对他甚是严厉苛刻，无论骑马射箭尽心传授。
然而当年他因离京处理公务，不过才数月的功夫，顾昭的身子状况突然急剧而下，不能受寒也无法练武，稍微剧烈动作难以喘息。
柳卫心生疑惑，却又因边关战事匆匆离开京城，两人只能以书信来往。
直到前阵子顾昭察觉程氏的心思，柳卫得知后借口返京，暗中协助他成功脱身，另外安排一处偏僻之地让他休养。
故而顾昭来到宁乡县落脚，不曾预料此行竟阴差阳错解开数年来的疑团。
这程氏心狠手辣，恐怕因顾昭过分出色的能力而生出危机感，暗地使下三滥的手段令他致死，往后就无人能阻挡顾元继袭。
思及，柳卫对其恨意加深，“当年你不过五岁，她定是趁那会儿我不在的功夫，竟然对你下此狠手！若非我在西域偶然获得两颗秘药，恐怕你当年……”
柳卫越想越气愤，拳头狠狠地砸向桌上，震得杯盏内的水花再次溅出来。
说来巧合，一切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此药服之可强身健体，可压制百毒，另外一粒则在危险之际保住一口气。
柳卫无意间获得，便将两颗珍贵的秘药送给唯一的外甥顾昭，许是他遭受毒害后起到作用，虽未有解毒之效却能压制住体内的毒性，以至于他能拖到现在。
顾昭清晰记得那年舅舅离京之后，身子便是在那段时间一反常态变差，不难猜想，他一死最大的受益人便是顾元。
“程氏……我绝不会让她好过。”
顾昭显得沉静许多，若仔细观察，定能发觉他眼底暗涌的光芒，如同一条阴鸷冰冷的毒蛇，潜伏黑色之中吐露斯斯的危险，让人不寒而栗。
“景煜，此事从长计议，切勿意气用事。”柳卫毕竟是过来人，气消些脑子也冷静许多，“这些年我暗中调查你母亲的死因，发现很多事情并没有想象那么简单。”
顾昭的生母很早便离世，他当时太过幼小并不知晓其中的缘故，也没见过母亲最后一面，她如一滴水落入大海悄无声息地离开。
顾昭目光微闪，不由放落杯盏，“舅舅，可有什么线索？”
柳卫摇头：“此事错综复杂，牵扯众多，至今仍未有任何头绪。但从当年的蛛丝马迹来看，你母亲并非因病离世。”
当年他们还是商贾出身，柳氏与顾昭父亲顾容相恋并结为连理，不久边疆动乱朝廷征兵，柳卫为报效国家自觉请缨，此行一走便是三年。
临行前柳氏已怀有身孕，姐弟情深，并未因分隔两地生分，每月依有固定书信往来。
柳卫前线奋力拼杀，由于为人聪慧骁勇善战，一路节节高升获得皇帝另眼相待，不过两年的功夫他便坐到副将之位。
期间柳氏诞下一子，唤名顾昭。柳卫匆匆回京看望过一次外甥，却不曾想是姐弟俩最后一面，他于后来的一次战役突围之中身受重伤至此与家人断了联系。
前线传来通报，家人误以为他战死沙场，府中悬挂白绫吊唁三日。
柳卫命大被打扫战场的兵卒发现抬回来，养伤一段时间，随后一路厮杀带领手下斩杀敌方首领，守卫边关数万名百姓安危。
待他立功归来，结果发现父母因伤心过度相继离世，胞姐且在不久前忽得怪疾病死，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只剩外甥一个亲人。
柳卫跪在双亲胞姐坟头悲痛欲绝，然，他很快察觉到一丝不对。
这一切看似平淡无奇，据他私下调查，家中巨变是在众人误以为他战死沙场而发生的变动，好像生怕被人看到似的，柳氏更是因顾容轻描淡写的一句暴毙草草下葬。
柳卫默默啜饮一口，压下心底的苦涩，“那会儿你的母亲离世不到月余，你父亲便续弦，而恰巧程氏乃尚书之女，可助他平步青云攀上高位，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的阴谋。”
“舅舅，凡事都有破绽。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牵出一条线，再慢慢抽丝剥茧，躲到暗处的人必会浮出水面。”
顾昭指腹缓缓划过杯沿，神色平静淡然，言语间透着阴狠与冰冷。
“如今我身子康复，有些事是时候该提上日程了。”顾昭唇边勾出一抹残忍的冷笑，“若程氏筹谋已久的计划最终功亏一篑，想然她定会无比愤怒吧。”
“景煜，可别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对待敌人要么当机立断斩之，要么忍辱负重一招封喉。”
柳卫双眸一眯，眼神锐利，散发高位者的威压与杀气，“不久前太子与顾元带一行人已经抵达长泰山附近的古德县，由于这几日大雪，他们暂且滞留在客栈等候时机。”
“当今皇上年迈，膝下剩太子与三皇子二子，虽为兄弟两人却水火不容，此行长泰山剿匪太子必定受到危机。”
“据我密探打探，三皇子的暗人已联系到顾元，借着此次机会暗杀太子。你大了，该清楚眼前局势做出抉择。”
柳卫的话他何尝听不懂，太子明理深受百姓爱戴，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让他站队太子辅助其上位。
“景煜明白。”
顾昭淡淡回应，心底已有计划。既然顾元选择三皇子，那么他便站队太子，顾元借机暗杀，他就来个回马枪杀他个措手不及。
柳卫拍了拍顾昭的肩膀，将方才沉重的话题搁置一边，“你信中提及，你的病是你妻子沈氏顶着风雪为你寻来的大夫诊治，你们之间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亲密了？”
柳卫只知晓他到宁乡县不久，遭一个女子拙劣的手段算计，无奈之下被迫娶她为妻。而后顾昭怀疑程氏识破他的计划，暗中派人藏于身边伺机而动，便请他调查一番。
直到几日前顾昭一封密信，他猛然发现两人的关系变得与从前不一样。
想到沈绵绵，顾昭晦暗的眼神顿时泛起一片温和的暖光，“舅舅，此事实在难以解释。但可以告知于你，我心中有她，此生唯有她一人。”
与其他时候不同，他目光坚毅，神情无比认真严肃。
柳卫一震，蓦然忆起已故多年的爱妻，摇头轻叹，嘴角挂起一丝涩然，“也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们柳家可没有纳妾之说，既然你认定她，便好好待她。”柳卫收起脸上一闪而过的黯淡，语气轻快道，“我等你哪日带回来给我瞧瞧。”
“舅舅，绵绵她善良热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我相信你见到她定会满意的。”
柳卫揶揄：“嚯，人还没带到我面前就开始维护她了？”
顾昭脸色一红，定了定，“是。”
柳卫看着他不由再起想起年轻时的自己，笑了笑，“行吧。来日我再瞧瞧你口中最好的女子。”
顾昭微顿：“舅舅，你是要回边关？”
“对。此次回京待太久，是时候走了。”柳卫点头回道，“不过这次我得到北部边关镇守城门。”
晋国位于东南面，邻国不仅有西域虎视眈眈，近些日子就连沉寂多年的北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北国与西域的人外貌相差无几，可他们之间的观念习俗不合，加之双方夹着一座无法跨越的山脉，他们并未联合进攻我朝。”
柳卫皱起眉头，难以疏解心中的担忧，他闷闷地接连饮下几杯热茶，“但也只是暂时罢了。北国那帮凶狠毒辣的蛮人，可不比西域那些人好对付，此次一别恐怕难以相见。”
顾昭沉吟片刻，道：“舅舅，北国多年沉寂突然野心膨大，恐怕事情比想象要复杂。”
“哦？”
“北国有个众人皆知的诟病，由于地理位置原因他们当地的女子稀少，人源稀缺，因此北国十分忌惮我们中原。”
顾昭缓缓站起，走到厢房的窗牖处，一推开寒风迫不及待灌进来，驱散满屋的热意。
墨发飘飘，他微垂眼帘，阴影投落掩去瞳眸的神色，“这段日子，我无意之间得知一些消息。附近总有女子失踪，且宁乡县还有秘密拐卖的黑色交易。”
“此事尚未查证，我不知是否与北国有关联，但总感觉和他们脱不了干系，总之舅舅小心为妙。”
柳卫垂首，手抵下颚沉思，“好，我会派人打探情况。”
“景煜，太子身边奸细可不少，你留在暗处守着即可。”
柳卫倏地起身，向前轻轻拍了下顾昭的肩膀，“时辰不早，我先走一步了。”
“景煜送舅舅一程。”
顾昭提步跟在其后，柳卫只身一人出来，身边并未携带亲信，到茶楼后牵出匹白马，送到门口。
“景煜，留步。”
柳卫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持着长鞭，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先走了，来日再见！”
“驾！”
长鞭落下，白马仰天鸣叫一声，一人一马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顾昭心底升起难言的失落与怅然，在他眼中，柳卫是他唯一的亲人，但他公务繁忙，两人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因此大部分只有他独自一人待在那暗无天日的镇北侯府。
“绵绵。”
而沈绵绵是他为数不多的温暖，顾昭不由念着她的名字，忽然生出快回去见她的强烈欲望，他撑开纸骨伞，步伐匆忙迈进一片白茫。
雪花纷扬，和风洋洋洒洒坠入屋檐，落到土壤里。
沈绵绵双手一拍，满意地点点头。
她很久就打算在院子墙面种些花花草草，但当下季节不宜生长，于是她便带来一支梅树枝种下，土壤则挖后面菜地的土壤。
梅花耐寒，也多亏它的帮助，她才幸免于难。
“回来啦？”
窗牖展开，沈绵绵站在屋内靠窗的木桌摆弄梅树枝，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双眼乍亮抬起头望过去。
顾昭关紧门，眉眼的暖意几乎溢出来，衣服来不及解下，快步进到屋内，二话不说将她揽入怀里。
“我回来了。”
顾昭抱了会儿，猛然记起自己的大氅未脱下，夹着雪花的寒意传到她身上。
“抱歉，可有冷到你？”顾昭有些愧疚地松开手，连忙解开大氅。
“没有没有，屋内暖和得很。”
沈绵绵拿取配方的银子，最后只要周子林当初出的价格二百两。
她很清楚，周子林是看在丁大壮的份上才给那么多的。毕竟二百两和八百两之间相差六百两，谁愿意当这冤大头，沈绵绵不喜欢占便宜，便将剩下的全给了丁大壮。
周子林面上没讲什么，心里倒对她刮目相看，临走前跟云娘说同样的话。
沈绵绵听完算盘打得噼啪响，周子林家开食肆，菜地那么多菜又卖不完，她可以顺道卖给他，算是打通一条商业人脉通道。
最后沈绵绵留下二百两，到杂货铺买十五斤黑炭，等顾昭病好，带他去衣坊买各种颜色衣服。
每天睁开眼看着一个美人在自己眼前，沈绵绵心情无比舒畅，抱着他忍不住吧唧一下。
“顾昭，你去哪里这么久才回来？”
沈绵绵接过顾昭递来的热茶，喝完缓缓说道。
平日他除了出门代笔书信，其他地方也没见他去过，比她还要宅。
“见一位亲人。”
顾昭双亲离世，唯一的亲人也就是他远在京城的舅舅了。
沈绵绵闻言脸色大变，抄起手很是慌张，原地来回踱步，“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啊！”
“顾昭，你舅舅喜欢什么，或者讨厌什么，你都通通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