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熹微的晨光像一柄迟钝的金刀,艰难地劈开堆积在东方的铅灰色云层。何花发动了引擎,车子低吼一声,碾过寂静的街道,朝着南平市的方向驶去。
她此行,要见两个分量极重的人。手指在手机通讯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那个许久未曾拨出的名字上,陈金超。
听筒里传来等待接通的嘟嘟声,一声,又一声,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甚至带着点不经意的熟稔。
“超儿啊,”电话接通的一刹那,她抢先开口,带着一种刻意的、久别重逢的轻快,“我今天要到南平市处理一些事情。”她顿了一下,仿佛才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语气里掺入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关切,“对了,遥遥的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呢?”她当然知道邓遥远在异国,这明知故问,是她精心计算过的第一步棋。
电话那头的陈金超,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击中了。短暂的沉默里,何花几乎能想象出他那副愕然的表情。
“哦……”陈金超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清晰可辨的颤抖,“她……出国去照顾她妈妈了。”
“什么时候回来呀?”何花追问,语气放得更轻,如同闲聊家常。
“估计……还得半多月呢。”陈金超的声音依旧不稳。
何花心中一块石头悄然落地,紧接着,一种近乎表演的失望恰到好处地浮上她的语调:“原来是这样啊,”她轻轻叹息一声,带着点世事难料的感慨,“本来还想着去家里看一下你们两口子呢。既然遥遥不在,那就……等下次有机会吧。”“下次”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像一枚随时准备收回口袋的钥匙。
“来吧来吧!”陈金超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生怕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再次溜走,“邓遥不在,我在呀!我炒两个菜,咱们在家里好好叙叙旧!”那语气里的热切在刹那间冲垮了所有矜持的堤坝。
何花握着电话,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车窗玻璃映出她此刻的表情,混合着掌控局势的笃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就你一个人在家,我去了……不合适吧?”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将犹豫和顾虑表现得淋漓尽致,像一个恪守分寸的旧友。
“有什么不合适的!”陈金超立刻反驳,带着点强装的爽朗,试图驱散那无形的尴尬和禁忌,“好像遥遥不在家,我能吃了你呀?!”
他太熟悉何花那拒人千里的冰冷了,此刻,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伸出的手在风中微微颤抖,恐惧着再一次被推开。
听筒里传来的故作轻松,像一根细微的羽毛,在何花心湖最沉寂处轻轻搔刮了一下。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漾开,旋即被更深的冰层覆盖。她定了定神,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甚至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妥协:“行吧——”她故意拉长了这个转折,“下午三、四点联系你。”
车窗外的城市轮廓在晨光中逐渐清晰,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破碎的金光。她注视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道路,嘴角那点冰冷的弧度终于彻底舒展开来,化为一个无声的、全然掌控的微笑。
上午十一点半“第二客厅”咖啡馆。何花选了最里侧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斜射进来,在深棕色的原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里弥漫着烘焙咖啡豆的焦香和甜点的暖甜气息。
“一杯热美式,谢谢。”她声音平和。服务生悄然退下。很快,一杯深褐色的液体被轻轻放在她面前。她捏起细长的银色小勺,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杯中浓郁的液体,目光投向窗外。她在等郭晶晶。
如今的郭晶晶,早已稳稳坐上了南平市公安局治安大队队长的位置。这些年,无论各自际遇如何起伏,两人之间那条隐秘而坚韧的线从未真正断过。
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何花的思绪飘回一年前那个风声鹤唳的时刻。郭晶晶刚坐上队长的位置,椅子还没焐热,一场蓄谋已久的狂风暴雨便兜头浇下。匿名举报信如同雪片,带着恶毒的指控飞向各级部门;印满污言秽语的小字报,一夜之间如同霉菌般滋长在公安局附近显眼的角落;更有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试图将污水泼向更大范围的舆论场,让事情彻底发酵。
郭晶晶几乎是以一种茫然无措的姿态被停职调查。她站在风暴中心,四面楚歌。是谁?是觊觎她位置的同僚?是曾被她狠狠打击、断了财路的黑道人物?还是……
事业瞬间崩塌,家庭也随之风雨飘摇。她那糊涂的母亲和只认钱的弟弟,竟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眼前利益,选择了落井下石,在调查组面前翻出些陈年旧账。
何花太了解郭晶晶了,那些所谓的“黑历史”,在眼下这山雨欲来的风口浪尖,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致命稻草。思虑再三,她拨通了那个几乎能解决任何问题的号码。只有他才有足够的力量和手腕,在最短时间内将事情平息。
仅仅两天,深埋水底的“黑手”就被精准地揪了出来,竟是郭晶晶竞争队长位置时,以微弱劣势败北的对手!知道了对手是谁,后续的较量便有了靶心。
刘云亮利用自身在系统内盘根错节的影响力,自上而下地施加着无形的重压;而郭晶晶,也绝非坐以待毙的羔羊,停职期间,她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人脉和资源,搜集到了对方污蔑诽谤的铁证。
黑白两道的力量,在无声处默契地交织、发力,最终,在泰山压顶般的双重攻势下,那个幕后之人彻底崩溃,偃旗息鼓。
至于网络上那些喧嚣一时、试图推波助澜的流毒文章,刘云亮几个电话打给媒体圈的核心人物,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而,这场背叛的寒流却彻底冻结了郭晶晶心底最后一丝对亲情的眷恋。对于关键时刻倒戈相向、在她心口狠狠捅刀的母亲和弟弟,她只留下一纸冰冷的声明,从此恩断义绝,形同陌路。
劫后余生,郭晶晶对何花涌动的感激几乎要溢出来。她一次次尝试,用各种方式表达这份沉重的谢意,贵重的礼物、诚挚的邀约、甚至隐晦地提出一些她能给予的“便利”。然而,每一次都被何花温和却异常坚定地挡了回去。
在何花眼中,除了对这个与自己命运轨迹有着惊人相似之处的女子那份深切的怜悯,更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与相惜。她们都是被命运摔打过,又挣扎着从泥泞里重新站起来的女人,彼此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份无声的慰藉。
墙上的复古挂钟,时针堪堪指向十二点。咖啡馆门口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急促的碰撞声。何花循声抬眼望去。
郭晶晶推门而入,一身挺括的警服常服穿在她身上,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昔日英气勃发的面容明显清减了许多。她锐利的目光在略显昏暗的咖啡馆里快速一扫,立刻锁定了窗边的何花。
“嗨呀,等了很久了吗?真是不好意思啊。”郭晶晶快步走过来,拉开何花对面的椅子坐下,声音里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和真诚的歉意。
“没有等待太长时间哦。”何花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腕间精致的手表,温和地笑了笑,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是不是耽误你的工作啦?看你这样子,累坏了吧?”
“没关系的啦,”郭晶晶摆摆手,语气故作轻松,“案子有人盯着呢,我就算留在那里,也帮不上太多忙,反而碍手碍脚。”她拿起桌上的柠檬水杯,咕咚喝了一大口。
何花静静地看着她强撑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松哟。崔二小的那个案子……”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都已经挂牌变成公安部督办的重大案件了。你这重案组组长肩上的担子,恐怕比山还沉吧?”
“唉……”郭晶晶脸上那点强装的轻松瞬间垮塌下去,她抬手用力揉了揉干涩发胀的太阳穴,“几个关键的硬骨头,滑溜得很!藏得跟地洞里的老鼠一样!上面……已经拍了桌子下了死命令,”她下意识地压低嗓音,眼神里闪过一丝焦灼,“下个月月底之前,必须结案!全国一盘棋,所有涉黑积案清零!再砸在我手里……”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别说我这组长帽子保不住,上面一串儿领导,都得跟着吃瓜落!”
何花的心也跟着沉了沉。她太明白“公安部督办”和“限期清零”这几个字背后意味着怎样的雷霆万钧和不容有失。她立刻向不远处的服务生招了招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那就赶紧点些吃的吧。看你这样子,估计在那深山老林里蹲守追捕,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没个囫囵时候。”
郭晶晶那双因过度疲惫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望向何花,带着一丝了然和探询:“你这次专程跑一趟南平来找我……肯定是有事吧?”多年的默契让她直觉何花的出现并非单纯叙旧。
何花闻言,故意挑了挑眉,唇角弯起一个戏谑的弧度,身体放松地靠向柔软的椅背:“找你就一定要有事呀?”她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就不能是……想你了,专门来看看你这只熬得眼睛通红的小兔子?”
“得了吧!”郭晶晶被她的比喻逗得噗嗤一笑,连日紧绷的神经似乎也略微松弛了一瞬,她毫不客气地戳穿,“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你刚升了职,那位置多少人盯着?肯定是忙得脚不沾地,恨不能一个人劈成八瓣儿使,还能有这闲情逸致,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跟我喝杯咖啡吃顿饭?!”她摇摇头,眼神里满是“你骗不了我”的了然。
何花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她看着郭晶晶,眼神变得认真而严肃,点了点头:“瞒不过你。这次来,确实是找你有事帮忙。”
郭晶晶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混合着“果然如此”和“终于能报答”的复杂光芒:“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还巴不得你有点什么事求到我头上呢!”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却透着发自肺腑的真诚,“不然,欠你的那份情……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快让我喘不过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