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广袤的大地上。陈金超那无尽缠绵的话语，如同带着温度的烙印，一遍又一遍在何花的耳畔回旋、盘桓，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细小的钩子，牵扯着她本就纷乱的心弦。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那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和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方才在屋内昏黄的灯光下，他紧握着她的手，指腹滚烫，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那眼神里盛满了失落的星辰与未尽的潮汐，让她几乎要溺毙其中。
此刻，人已离开，那气息、那温度、那话语的余韵，却如同无形的藤蔓，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胸口阵阵发紧，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她靠在驾驶座上，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风，试图驱散那萦绕不散的低语，却只是徒劳，那声音反而在寂静的夜色里愈发清晰起来。
“我们……都有各自需要顾虑的人，”她对着窗外沉沉的黑暗，如同梦呓般轻声呢喃，仿佛是说给那个已远在身后小城家属院里的男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所以……也只能如此了。”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就在不久前的那个房间里，空气粘稠而暧昧。他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带着孩童般的痴态，执拗地追问：“要是现在……我是单身一人，你会愿意……和我在一起吗？”那眼神里的渴望如此纯粹，几乎刺穿了何花精心构筑的防线。
她心头一软，万般柔美的声音便脱口而出，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叹息与决绝：“那是当然的啊！这世上，只有你对我的好，才是不图回报的……一辈子有这么一个人对我，也算值了。”那话语，是真心，也是诀别前最后的慰藉。
……
夜，更深了。家属院楼房的轮廓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像一只只蛰伏的巨兽。每一扇熄灯的窗户背后，都可能藏着一双窥探的眼睛。何花最终还是艰难地、一次又一次地，回绝了陈金超几乎带着绝望的恳切挽留。
“留下吧……太晚了，路上不安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手臂环着她的腰，力道大得惊人。
“不行，金超，真的不行。”何花的语气异常坚决，她轻轻却不容置疑地掰开他的手，指尖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她何尝不想沉溺于这片刻的温暖与慰藉？但她更清醒地知道后果。
“这里是单位的家属院，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几十年的老同事。夜深人静，我若留下，万一被谁撞见，哪怕只是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那闲言碎语，会像毒蛇一样钻出来，把你我，还有邓遥，都咬得体无完肤。”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清晰，“我不能……也不想陷入那样的风波里。我们承受不起。”
陈金超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何花不敢再看，拿起手包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何花将车缓缓驶出这熟悉又令人压抑的院落，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最后瞥了一眼后视镜中那栋迅速缩小的楼房，某个亮着灯的窗口似乎有人影晃动，她的心猛地一跳，迅速收回视线，猛踩油门。
银灰色的轿车如同一尾挣脱了渔网的鱼，迅疾地融入了无边的茫茫夜色，朝着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其实，在动身来南平之前，何花就特意向几个旧识打听过邓遥的近况。反馈的信息并不乐观，都说她自从前年就因病休假在家，情绪非常不稳定，整个人都变了。然而，道听途说终究隔着一层纱。
直到今晚，亲耳从陈金超口中听到那些具体的、令人心惊的细节，何花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病情的沉重和狰狞。它远比大家私下传言的“情绪不好”要可怕得多，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正吞噬着那个曾经骄傲的女人。
就在这时，她猛地一个激灵，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她竟然完全忘记了那十几通未接来电！就在不久前，在陈金超家那气氛最为炽热、理智几乎燃烧殆尽的时刻，放在包里的手机屏幕曾固执地闪烁了十几次，来电显示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杜小娟”。当时情迷意乱，哪里顾得上这些？
一股浓重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她。小娟是她留在南平为数不多还保持着亲密联系的老友，这次回来时间仓促，本来说好办完事就去找她聚聚的，结果却……何花连忙在高速路临时停车带稳稳停下，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杜小娟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杜小娟那熟悉又带着明显火气的大嗓门立刻冲了出来，震得何花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些：
“哎哟我的花姐！何大领导！您老人家可算是回魂啦？！我还以为您被外星人绑走了呢！回来一趟，连个人影都逮不着，电话打爆了也不接！您这谱儿摆得也忒大了吧？是不是发达了，就看不起我们这小地方的老姐妹了？退朋友退朋友！”杜小娟连珠炮似的轰炸，语速快得像炒豆子，带着浓浓的古县腔调和不加掩饰的埋怨。
何花自知理亏，赶紧陪着笑，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哎哟，我的好妹妹，别生气嘛！临时有点急事耽搁了，处理得昏天黑地，真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她顿了顿，试图用玩笑化解尴尬，“这样，下次！下次我回来，狠狠敲你一笔！非让你这油水丰厚的财务部主任出点血不可！请我吃最贵的，不然都对不起你兜里那些亮闪闪的‘小金库’！”她故意把“小金库”三个字咬得暧昧不清。
电话那头传来杜小娟没好气的嗤笑声：“做你的春秋大美梦去吧！机会给你了你不珍惜，下次回来？哼哼，别说大餐了，连肉末星子你都甭想见着，就等着喝我亲手熬的清汤寡水的稀米汤吧！看把你给惯的！”话虽这么说，但何花明显听出她语气里的火气消了大半。
两人对着电话，想象着对方吃瘪的样子，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点隔阂在熟悉的笑声中似乎烟消云散。
笑过之后，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何花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换上一种凝重。她握着方向盘，目光投向车灯划破的前方黑暗，声音也沉了下来：
“好了，小娟，不开玩笑了。说点正事。”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邓遥……她的情况，比你之前跟我说的，还要……严重得多。”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两三秒，才传来杜小娟一声长长的、带着深深惋惜的叹息：“唉，谁说不是呢！就算住在同一个院里，现在想见她一面也难如登天。大门紧闭，窗帘永远拉着，偶尔听到点动静，也是……唉。”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谨慎，“我也是听院子里那些人说，好像是得了什么狂躁症？具体也说不好，反正就是……不太正常了。她家里啊，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摔东西、哭喊……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整个楼道都听得见。”
何花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院子里的人……有没有议论过，她这病……到底是怎么得的？”
“嗨！说什么的都有！”杜小娟的声音陡然又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市井特有的八卦热情，随即又警觉地压了下去，神秘兮兮地说：“有鼻子有眼地说，是陈科长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把邓遥给活活气成这样的！还有人说，是邓遥家有这疯病的根儿，现在轮到她发病了；更离谱的还有呢，说是夫妻生活不如意，给硬生生憋屈出来的……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打住！快打住！”何花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连忙嗔怪地打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羞恼，“真没看出来啊杜小娟同志，你这财务部主任当得，收集‘情报’的本事也见长啊？还‘憋屈出来的’？亏你想得出来听这些！没一个听着靠谱的！”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像是在嘲笑好友的无聊八卦。
“切！少来！”杜小娟立刻反击，语气促狭，“明明是你自己想知道这些‘内幕消息’，我才勉为其难给你普及一下家属院‘舆情’的好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她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带着一种分享重磅消息的郑重其事，“不过啊，花姐，在这么多版本里，倒是有一种说法……我听着，觉得有那么几分……嗯……可信度。”
“哦？”何花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微微沁出了汗，“什么说法？”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电话那头的杜小娟似乎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了几秒，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神秘兮兮的腔调说道：“有人说啊，陈科长在外头的那个‘相好之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她特意加重了“何花”两个字。“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他好几次……在睡梦里，都清清楚楚地念叨着你的名字！所以……邓遥才会……彻底崩溃发疯的……”
“胡说八道！”何花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愕和一种被戳穿的恐慌而显得有些尖利刺耳。她感觉一股热血猛地涌上脸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怎么可能？她自认和陈金超在人前几乎没有任何逾矩的往来，每次见面都谨慎小心，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传闻直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