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比往年来得更急。我蹲在义庄门槛上,看着雨丝把青石板洗得发亮,父亲的佩剑靠在门边,剑鞘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怀里的玉佩突然发烫,是那种带着暖意的烫,像母亲当年煮的通灵汤,温温的,熨帖着心口的躁动。
“九哥,县太爷家的二公子又来送点心了。”阿青抱着个食盒从雨里跑进来,辫子上还沾着水珠,食盒里的桂花糕冒着热气,甜香混着雨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他说……说城隍庙的聚灵阵又亮了,问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我捏起块桂花糕,糕点的甜腻里藏着丝极淡的煞气,不是噬界的青黑,是种更古老的、带着土腥气的灰。这味道我在乱葬岗的老槐树下闻到过,那年七姑娘的牌位刚立起来,树洞里渗出的汁液,就是这种说不清的腥甜。
玉佩的温度越来越高,我掀开衣襟一看,玉兰花佩的纹路正在流转,原本模糊的“宸”字和“渊”字渐渐清晰,像两只醒过来的眼睛,望着城隍庙的方向。
“阿青,把回界符找出来。”我把桂花糕放回食盒,指尖在剑鞘上的红绸上划过,绸子下面的剑身在微微震动,“告诉县太爷,阵眼不是我动的,是它自己醒的。”
阿青的脸色白了白:“又要去万灵界?上次你回来时,胸口的伤三个月才好……”她转身往内堂跑,声音带着哭腔,“我这就去拿!但你得带上师父新画的护身符,他说这符里掺了黑狗血和糯米,能挡……”
“能挡‘地缚灵’。”我接过她递来的符纸,上面的朱砂还没干透,歪歪扭扭的“镇”字旁边,画着个小小的漩涡,和界域之心的形状分毫不差,“师父临走前说,聚灵阵的光带如果变灰,就是地脉在预警——地下有东西要爬出来了。”
雨幕里突然传来铃铛声,不是人间的铜铃,那声音更脆,像是用骨头磨成的,叮铃,叮铃,顺着风势往义庄飘。阿青突然指着门口的桂花树,树枝上不知何时挂了串纸钱,被雨水泡得发胀,每张纸钱的边缘都缺了个角,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是……是‘饿鬼街’的记号!”阿青往我身后躲,声音发颤,“镇上的老人说,谁家门口挂这种纸钱,谁家就会丢小孩……”
玉佩的烫意突然变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我按住玉佩,摸到上面的纹路正在重组,玉兰花的轮廓渐渐隐去,浮现出个陌生的符号——像是只眼睛,瞳孔是螺旋状的,和城隍庙聚灵阵的阵眼隐隐呼应。
“不是饿鬼街。”我拔出父亲的佩剑,剑身在雨里划出道红光,斩向桂花树。纸钱应声而断,落在地上却没有湿透,反而像活物般蜷缩起来,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絮状物,散发出那种土腥气的煞气。
“是‘地脉煞’。”师父的声音从雨里传来,他披着件蓑衣,手里拄着根桃木拐杖,杖头的符咒已经发黑,“我在黑水河下游看到了,河床裂开道缝,里面翻出来的淤泥,就是这味道。”
阿青突然指着城隍庙的方向,那里的雨雾中透出片灰光,不是聚灵阵的七彩,是那种蒙尘的、死气沉沉的灰,像被水泡过的烧纸:“阵眼……阵眼的光变灰了!”
我抓起佩剑往城隍庙跑,雨丝打在脸上生疼。路过老槐树时,树洞里突然飞出无数红花瓣,不是红瑶的那种鲜亮,是暗沉的、带着斑点的红,像干涸的血迹。花瓣在我面前组成个模糊的人影,穿着破烂的红嫁衣,对着我拼命摆手,嘴型像是在说“别去”。
“是七姑娘的残魂。”师父跟上来,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激起圈淡淡的金光,“她们在地脉里待了太久,能感觉到煞气的源头——恐怕不是裂缝,是有人在挖聚灵阵的根基。”
城隍庙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香案翻倒在地,香炉里的香灰被雨水冲成泥,聚灵阵的阵眼处裂开道巴掌宽的缝,灰黑色的煞气正从缝里往外冒,像条吐信的蛇。几个玉虚观的道士围着裂缝念咒,黄符贴在缝上,却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边缘不断卷曲、发黑。
“是‘掘脉蚁’。”为首的老道士咳出一口血,指着裂缝里不断闪过的黑影,“这些东西专吃地脉灵气,有人用煞气养着它们,让它们往阵眼底下钻——再这样下去,整个县城的地脉都会被蛀空!”
玉佩突然从我怀里跳出来,悬在裂缝上方,螺旋状的瞳孔对准黑影。裂缝里传来刺耳的嘶鸣,黑影们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深处,煞气的喷涌也慢了些。老道士趁机甩出张黄符,符纸在玉佩的金光中燃起,暂时封住了裂缝。
“这玉佩……”老道士盯着空中的玉兰花佩,突然瞪大了眼睛,“是‘镇脉佩’!当年林师弟说过,万灵界有件能镇住地脉的法器,原来就是它!”
师父的拐杖突然指向县城以西的方向,那里的雨雾中隐约有灯火闪烁,不是灯笼,是成片的、鬼火般的绿:“是西坡的乱葬岗!煞气是从那里流过来的!”
我收起玉佩,跟着师父往乱葬岗跑。路过黑水河时,发现河床果然裂了道缝,比老道士说的更宽,里面翻滚着灰黑色的淤泥,隐约能看见无数细小的黑影在泥里蠕动——掘脉蚁的巢穴!
“它们在顺着地脉往阵眼爬。”师父的拐杖插进河床,杖头的符咒突然爆发出红光,暂时逼退了淤泥,“养蚁的人肯定在乱葬岗,那里是地脉的弱点,三百年前埋七姑娘的时候,动过根基。”
乱葬岗的景象比想象中更诡异。原本散落的坟头被推平了大半,露出底下青黑色的泥土,泥土里插着无数根小木牌,每块木牌上都刻着个名字,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我认出其中一个,是县太爷家早夭的小女儿,去年刚埋在这里。
“是‘祭脉阵’!”师父的声音发颤,“用活人名字当引,让掘脉蚁认主……养蚁的人不仅要毁阵眼,还要把整个县城的地脉改成养煞的温床!”
坟堆后面传来铁锹挖土的声音,规律得让人头皮发麻。我和师父绕过去,看见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正蹲在坑里,手里抓着把掘脉蚁,往一个陶罐里塞。陶罐上贴着张黄符,符上的字迹我认得,是父亲的笔迹——但笔画间带着股邪气,像是被人篡改过。
“是‘仿符’。”师父压低声音,“有人模仿林师弟的笔迹画符,让掘脉蚁以为是主人在召唤……这手段,和当年炼尸蛊的噬影如出一辙!”
汉子突然回头,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嘴角的笑,诡异得很。他举起陶罐,对着我们晃了晃,罐子里的掘脉蚁发出嘶嘶的轻响,煞气顺着罐口往外冒,在雨里凝成个模糊的漩涡,和阵眼的裂缝遥相呼应。
“林九,好久不见。”汉子的声音经过面具过滤,变得又闷又哑,像是无数个声音叠在一起,“你父亲的符,好用吗?”
玉佩突然飞出去,撞在汉子的面具上。面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露出张熟悉的脸——是穿金丝眼镜的中年人!只是他的眼睛里没有复眼,而是两个黑洞,不断往外淌着灰黑色的煞气。
“你没死!”我握紧佩剑,剑光在雨里暴涨,“噬主不是被封印了吗?”
“死?”他笑着抬手,手臂上的皮肤裂开,露出里面蠕动的掘脉蚁,“我是噬界的影子,只要还有煞气,就能重生。这次我不炼尸蛊了,我要掘了万灵界和人间的地脉,让两个界域变成噬主的养料……”
他突然将陶罐往地上一摔,掘脉蚁像潮水般涌出来,朝着聚灵阵的方向爬去。玉虚观的道士们赶来,黄符一张接一张地贴,却根本挡不住蚁群,阵眼的裂缝越来越宽,灰黑色的煞气已经漫到脚踝,踩上去像踩在腐烂的尸体上。
“用镇魂珠的力量!”师父突然喊道,指着我怀里的玉佩,“七姑娘的残魂在里面!她们能引地脉灵气反哺阵眼!”
我摸出玉佩,发现它不知何时变得滚烫,上面的螺旋瞳孔正在旋转,发出淡淡的金光。红花瓣突然从玉佩里飞出来,不是之前的残瓣,是新鲜的、带着露珠的红,七片花瓣在空中组成个小小的聚灵阵,悬在裂缝上方。
“以地脉为引,唤七灵归位!”我想起母亲信里的符号,握着玉佩对准裂缝,“守界之心,不在界域,在人心——今日以人间烟火为祭,护此阵,护此城!”
红花瓣突然炸开,化作无数光点,钻进裂缝。地底下传来阵剧烈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身,灰黑色的煞气开始退去,裂缝边缘的泥土里冒出点点新绿,是顽强的草芽,顶着煞气往上长。
掘脉蚁突然开始疯狂逃窜,像是遇到了天敌。穿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或者说“它”)发出愤怒的咆哮,身上的煞气暴涨,化作个巨大的黑影,朝着我扑来。我举起父亲的佩剑,剑身在光点的映照下,浮现出无数人脸——是黑水河的渔民,是县城的百姓,是所有被守护过的人,他们的气息顺着剑身涌来,汇成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
“你不懂。”我迎着黑影冲过去,剑光劈开煞气,“守护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是无数个记得名字的人,在托着这口气。”
佩剑刺穿黑影的瞬间,我听见无数声叹息,像是七姑娘的,像是红瑶的,像是父亲的,它们混在雨里,落在聚灵阵的阵眼上。裂缝开始合拢,灰光渐渐褪去,重新透出七彩的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黑影发出最后一声嘶吼,化作无数灰黑色的光点,被阵眼吸了进去。穿金丝眼镜的中年人倒在地上,皮肤迅速干瘪,最后变成截焦黑的木头,上面还刻着未完成的仿符。
雨渐渐停了,太阳从云里钻出来,照在城隍庙的屋顶上,落下斑驳的光。玉虚观的道士们开始清理现场,老道士捡起地上的木头,摇着头说:“掘脉蚁的巢穴在地底三里,得请镇上的石匠来填,否则还会有漏网的。”
师父拄着拐杖走到我身边,看着重新亮起的阵眼,突然笑了:“你爹当年说,地脉就像人的筋骨,得时常敲打,才不会生锈。这些煞气,就当是给人间松松筋骨了。”
我摸着怀里的玉佩,它的温度渐渐回落,螺旋瞳孔隐去,重新变回玉兰花的模样,只是花瓣上多了道浅浅的刻痕,像片新长出的叶子。阿青提着食盒跑过来,桂花糕还冒着热气:“九哥,你看!老槐树上的红花瓣,都变成玉兰花了!”
抬头望去,老槐树的枝头果然缀满了玉兰花,白的、红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花瓣上的露珠滚落,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金光。远处的黑水河波光粼粼,河床的裂缝已经被新涨的河水填满,看不见掘脉蚁的踪迹,只有几只白鹭,悠闲地站在浅滩上,梳理着羽毛。
但我知道,事情还没结束。玉佩上新添的刻痕,是地脉煞留下的印记,像个没愈合的伤口,说不定哪天就会再次裂开;穿金丝眼镜的中年人虽然消失了,但他提到的“掘脉蚁巢穴在地底三里”,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有父亲佩剑上突然浮现的人脸,它们是谁?为什么会藏在剑里?
师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用拐杖指了指县城的方向:“县太爷家的二公子,说是在城西的废宅里,发现了些奇怪的符号,和阵眼上的很像。去看看?”
我捡起地上的佩剑,剑鞘上的红绸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在点头。阿青抱着食盒跟在后面,嘴里哼着新学的小调,调子很熟悉,像是玉佩发烫时,隐约听到的那声叹息。
走到城隍庙门口时,我回头看了眼阵眼,七彩的光芒中,似乎有个小小的人影在挥手,穿着红嫁衣,怀里抱着个婴儿,笑得像初升的太阳。
阳光正好,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城西的方向去。我知道,前面肯定还有更多的煞气,更多的谜题,更多需要记住的名字。但只要这口气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要护着什么,这条路,就会一直走下去。
就像此刻,阿青突然指着天上的云:“九哥你看!那朵云像不像红瑶姐姐的嫁衣?”
我抬头望去,果然有朵红云,正在慢慢飘向黑水河的方向,后面还跟着几朵白云,像极了七片玉兰花瓣。
城西的废宅藏在一片老槐树林里,院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爬满藤蔓的正房。县太爷家的二公子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块碎瓷片,瓷片上的青花纹路已经模糊,却能看出和聚灵阵的纹路有几分相似。
“九哥,你看这地基。”二公子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底下的青石板,石板上刻着个巨大的符号,是个扭曲的“囚”字,四周还围着圈锁链状的刻痕,“昨儿个我跟家丁来拆房,撬这块板的时候,底下冒出来股白气,闻着跟庙里的檀香似的。”
我蹲下身摸青石板,触手冰凉,比周围的石头凉得多,像是埋在冰水里。怀里的玉佩突然震动,不是发烫,是种轻微的、有节奏的颤,像有人在里面敲着什么,三短一长,三短一长,重复着同一个频率。
“是‘叩灵码’。”师父的拐杖在地上画着圈,“玉虚观的古籍里记载过,是上古修士用来传递消息的暗号,三短一长代表‘危’——底下有东西在求救。”
二公子突然指着房梁:“那上面还有个木匣子!家丁说看着邪乎,没敢碰。”
房梁很高,积着厚厚的灰,木匣子被藤蔓缠着,露出个角,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木,上面隐约有个“玉”字。我抽出父亲的佩剑,剑尖挑起藤蔓,木匣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开了锁,里面滚出卷泛黄的绢布,和半块玉佩。
半块玉佩和我怀里的玉兰花佩正好能拼上,合起来是朵完整的玉兰花,只是拼接处有道深深的裂痕,像是被人硬生生劈开的。绢布上的字是用朱砂写的,笔画有力,和父亲的笔迹有七分像,内容却看得人脊背发凉:
“地脉之下有‘锁灵狱’,囚万年前噬界残魂,狱门以玉虚观镇派之宝‘通灵玉’为钥。今狱门松动,残魂借掘脉蚁之力欲出,吾以半块通灵玉镇之,另一半交予林家后人,待万灵界呼应,可重铸狱门。切记,残魂善仿人声,闻呼救者,勿信。”
落款是“玉虚子”,没有日期,但墨迹的陈旧程度,至少有百年了。
“是……是玉虚观的开派祖师!”老道士不知何时来了,看到绢布突然老泪纵横,“传说祖师爷当年以身殉道,原来是……原来是镇锁灵狱去了!”
玉佩的震动突然变急,三短一长的频率加快,像是在催促。地基下传来隐约的响声,不是掘脉蚁的嘶鸣,是沉闷的、像是铁门被撞击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股绝望的急切。
“是残魂在撞狱门!”师父的脸色变得凝重,“玉虚子的半块通灵玉快镇不住了!”
二公子突然指着青石板的缝隙,那里渗出些暗红色的液体,不是血,是种粘稠的、带着腥气的膏状物,落在地上,竟慢慢凝成只小小的手,对着我们拼命招手,像是在求救。
“别信!”老道士大喊着甩出黄符,符纸落在小手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小手立刻缩了回去,“绢布上说了,残魂善仿人声!这是它的诱敌之计!”
但玉佩的震动却在黄符贴上时变缓了,像是在确认什么。我突然想起绢布上的话“待万灵界呼应”,从怀里摸出父亲的佩剑,剑尖划过掌心,血珠滴在通灵玉上。
两瓣玉兰花佩合二为一的瞬间,发出耀眼的金光,直冲天际。万灵界的方向传来阵轻微的嗡鸣,聚灵阵的阵眼突然射出道七彩光柱,与金光交汇,在地脉上方形成个巨大的玉兰花图案,花瓣层层展开,露出中间的花蕊——正是锁灵狱的狱门位置!
“是万灵界的呼应!”我又惊又喜,“玄宸前辈他们听到了!”
地基下的撞击声突然停了。片刻后,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痛苦的喘息:“救……救我……我是玉虚子……狱门快破了……用通灵玉……快……”
声音和绢布上的笔迹一样,带着玉虚子的风骨,听着让人忍不住想相信。但玉佩的震动却变了,不再是三短一长,而是两短两长——这是叩灵码里的“伪”,代表危险。
“是残魂!”师父的拐杖在地上顿出金光,“它在仿玉虚子的声音!”
“不……不是我……”声音突然变得凄厉,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它……它在骗你们!快用通灵玉!否则……否则整个地脉都会被腐蚀……”
地基下突然喷出股灰黑色的煞气,比之前的地脉煞更浓,带着股腐臭的甜,落在青石板上,石板立刻冒出白烟,被腐蚀出一个个小坑。那只暗红色的小手又伸了出来,这次更大了,指甲尖利,抓着块碎骨,像是在证明自己的“身份”。
“用通灵玉照它!”老道士大喊,甩出张黄符护住我们,“朱砂克邪,让它显原形!”
我举起拼合的通灵玉,金光直射小手。小手发出凄厉的尖叫,瞬间缩回地基,底下传来残魂的怒吼,不再伪装,声音尖利得像无数把刀子在刮耳朵:“我等了万年!就差一步了!你们这些蝼蚁!敢拦我!”
锁灵狱的狱门突然剧烈摇晃,青石板被顶得裂开更大的缝,露出底下的景象——是道巨大的铁门,上面刻满了符文,大部分已经模糊,只有中间的位置,嵌着半块通灵玉,正发出微弱的光,和我手里的玉佩遥相呼应。
“快!把玉佩嵌进去!”老道士指着铁门,“祖师爷的意思是,两块合璧,才能重铸狱门!”
我刚要上前,却被师父拉住:“等等!绢布上说‘待万灵界呼应’,现在万灵界的光柱还在,说明时机对,但……”他指着裂缝里不断涌出的煞气,“残魂肯定还有后手,不会这么容易就范。”
果然,煞气突然凝聚成个模糊的人影,穿着玉虚观的道袍,手里拿着把拂尘,和画像上的玉虚子一模一样。他对着我稽首,声音温和:“小友,多谢相助。快嵌玉佩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玉佩的震动变成了两短两长,持续不断。我握紧通灵玉,突然想起绢布上的话“残魂善仿人声”,于是对着人影喊道:“玉虚观的门规第一条是什么?”
人影的动作顿了顿,笑容有些僵硬:“自然是……是济世救人。”
“错了。”老道士冷笑,“玉虚观门规第一条是‘辨善恶,识真伪’,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敢冒充祖师爷?”
人影突然变脸,道袍炸开,露出里面青黑色的煞气,朝着我猛扑过来。我将通灵玉抛向铁门,同时拔出父亲的佩剑,剑光与万灵界的光柱交织,形成道坚固的屏障,挡住煞气的冲击。
通灵玉精准地嵌进铁门的凹槽,两块玉佩合二为一,发出万丈金光,铁门的符文重新亮起,比绢布上描述的更复杂、更威严。锁灵狱里传来残魂绝望的嘶吼,渐渐变得微弱,最后彻底消失。
地基下的撞击声停了,裂缝开始合拢,青石板重新变得平整,只有上面的“囚”字还隐约可见,像是在提醒这里曾有过一场凶险的较量。
万灵界的光柱慢慢散去,通灵玉留在铁门里,不再震动,只是静静地散发着温和的光,守护着地脉之下的秘密。老道士对着铁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着玉虚观的经文,声音里带着释然,也带着沉重。
“结束了……”二公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下县城总该太平了吧?”
师父却摇了摇头,拐杖在地上划出个圈,圈里的泥土突然陷下去一小块,露出底下的灰黑色:“锁灵狱的煞气渗透得比想象中深,掘脉蚁的巢穴说不定和狱门是通的,得请地脉师来看看,否则过不了多久,还会出事。”
我捡起地上的绢布,发现背面还有几行小字,是用墨写的,笔迹娟秀,像是女子所书:
“吾夫玉虚子入地脉后,吾守通灵玉半块,待林家后人至。知锁灵狱凶险,故仿其笔迹书前文,实则狱门非通灵玉可镇,需‘万灵界灵气’与‘人间烟火气’双生共鸣,方得长久。今吾将人间烟火气注入半块玉中,望林家后人悟之。”
落款是“瑶姬”,日期正好是玉虚子落款的一年后。
“是祖师奶奶!”老道士更激动了,“传说祖师奶奶是人间的绣娘,当年和祖师爷情深意重,没想到……没想到她也在默默守护!”
我摸着怀里的佩剑,突然明白父亲的佩剑为什么会浮现人脸——那不是别人,是人间的烟火气,是瑶姬注入玉佩的力量,是无数个像她一样的普通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托着这份守护。
夕阳西下,把废宅的影子拉得很长。玉虚观的道士们开始清理现场,老道士说要在这里建座小型的观宇,常年派人驻守,以防锁灵狱再有异动。二公子回县衙报信,说要请石匠来加固地基,顺便把废宅改成警示碑,记录下这场没载入史册的较量。
我和师父往义庄走,路上遇到阿青,她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刚买的糯米和黑狗血,说是听老人们说这些能净化煞气,要撒在废宅周围。她的辫子上别着朵玉兰花,是从老槐树上摘的,新鲜得很。
“九哥,你看这花。”阿青把花递给我,“花瓣上有个小缺口,像不像被虫子咬过?”
我接过花,发现缺口的形状很熟悉,和之前在乱葬岗看到的纸钱缺口一模一样。玉佩突然又开始震动,这次不是三短一长,也不是两短两长,而是均匀的、持续的颤,像是在发出某种信号,朝着黑水河的方向。
黑水河的方向,暮色渐浓,水面上泛起层薄薄的雾,雾里隐约有艘小船,船头坐着个穿蓑衣的老头,正拿着鱼竿钓鱼,鱼线依旧直直地垂在水里,没有浮漂——是捞尸人!他不是消失了吗?
师父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突然叹了口气:“看来,这地脉之下的事,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我握紧父亲的佩剑,剑鞘上的红绸在晚风中轻轻飘动。怀里的玉佩还在震动,信号稳定而执着,像是在指引,也像是在召唤。我知道,锁灵狱的平静只是暂时的,残魂的消失不代表噬界的威胁解除,那块留在铁门里的通灵玉,说不定哪天就会再次震动,提醒我们——地脉之下,还有无数个未被发现的秘密。
而现在,我要做的,就是跟着玉佩的指引,去黑水河看看那个捞尸人,问问他当年鱼竿上的铜钱,是不是也和锁灵狱有关;问问他翻船消失后,到底去了哪里;问问他那串和七姑娘们、和义庄女人手里一模一样的铜钱,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
夕阳最后一缕光落在黑水河上,把水面染成金红色,像极了红瑶的嫁衣。小船在金光中轻轻晃动,捞尸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仿佛在等我们靠近。
黑水河的雾气比想象中更浓,浓得化不开,像碗没搅匀的糯米糊,沾在睫毛上,潮乎乎的。捞尸人的小船泊在离岸三丈远的地方,蓑衣上的水珠顺着帽檐往下滴,在水面砸出小小的涟漪,却惊不起半点波澜——这雾太沉,连水波都被压住了。
“林小哥,好久不见。”捞尸人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水汽的湿,手里的鱼竿转了半圈,鱼线在空中划出道银弧,末端的铜钱串“啪”地落在我脚边,“尝尝?刚从河底捞的,鲜着呢。”
铜钱串上的铜钱比上次见时更亮,“光绪”二字被磨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圈淡淡的轮廓。我捡起串子,指尖触到铜钱的瞬间,怀里的通灵玉突然发烫,不是之前的温和,是带着灼痛的烫,像被地脉煞的煞气燎过。
“锁灵狱的味儿,不好受吧?”捞尸人咯咯地笑,笑声在雾里打着转,变成无数个细碎的回音,“万年前的残魂都敢惹,林小哥的胆子,比你爹当年还大。”
父亲的佩剑突然在鞘里震动,剑鞘上的红绸绷得笔直,指向小船底下的水。我顺着红绸望去,雾气里隐约有个巨大的影子在游动,不是鱼,不是蛇,是个长着无数条腿的东西,腿上还缠着水草,水草里露出半截白骨,像是人的指骨。
“是‘拘尸蟹’。”捞尸人用鱼竿敲了敲船板,影子突然沉下去,水面只留下圈涟漪,“河底的老东西,专吃沉尸的骨头,被我养了三十年,算是个听话的伙计。”
他突然收起鱼竿,从船舱里摸出个酒葫芦,对着嘴灌了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水里,竟冒出串金色的泡泡:“知道你想问啥。那串铜钱,是七姑娘的嫁妆;锁灵狱的钥匙,是你爹当年从河底摸上来的;至于我……”
他摘下蓑衣帽子,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左眼角有颗痣,和父亲画像上的一模一样。通灵玉烫得我几乎握不住,玉佩的纹路里渗出点点金光,在雾里组成个模糊的图案——是锁灵狱狱门的符文,只是中间多了个小小的“瑶”字。
“祖师奶奶的笔迹!”老道士不知何时跟来了,指着金光突然哆嗦,“瑶姬……是祖师奶奶的名字!你……你是……”
“我是守狱人。”捞尸人(或者说“他”)抹了把脸,皱纹里的水迹突然变成金红色,像融化的朱砂,“玉虚子和瑶姬的后人,守了锁灵狱三百年,等个能把通灵玉拼起来的人。你爹当年找到狱门,却被残魂所伤,是我把他拖回河底,用三百年的修为吊着他一口气——可惜啊,他还是没撑到你长大。”
父亲的佩剑突然出鞘,剑身自动飞向小船,落在捞尸人手里。他握住剑柄,剑身上的人脸突然清晰起来,是玉虚子,是瑶姬,是无数个守狱人的脸,他们在剑身上缓缓点头,然后化作道金光,融入捞尸人的体内。
“该交还给你了。”他把剑递回来,剑柄上多了个小小的刻痕,是个“守”字,“你爹说,这把剑认主,只有林家后人能让它真正苏醒。刚才在废宅,它已经认你了。”
我接过剑,果然感觉到股温暖的力量顺着手臂流遍全身,和通灵玉的烫意交织,形成股奇异的平衡。雾气里突然飘来片玉兰花瓣,落在剑身上,花瓣立刻化作道流光,钻进剑身的“守”字里,刻痕发出淡淡的红光。
“残魂没彻底死。”捞尸人突然沉下脸,指着河对岸的芦苇荡,那里的雾比别处更浓,浓得发黑,“它顺着掘脉蚁的洞往上游跑了,去了‘落霞谷’。那里是地脉的尽头,藏着个更大的裂缝,是万年前噬界第一次入侵时留下的,残魂想从那儿钻出去,回万灵界找噬主的本体。”
芦苇荡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不是红瑶怀里的那个,是种嘶哑的、带着邪气的哭,听得人头皮发麻。通灵玉的金光突然变弱,玉佩上的“瑶”字开始闪烁,像是在示警。
“是残魂在仿红瑶孩子的声音!”老道士甩出张黄符,符纸在雾里燃成灰烬,哭声却更响了,“它知道红瑶的残魂在玉佩里,想用这招引你过去!”
捞尸人突然把酒葫芦扔给我:“里面是‘镇魂酒’,用河底的千年莲子酿的,能镇住残魂的幻听。落霞谷的裂缝有‘两界石’镇着,那石头是万灵界的界域灵髓所化,和你爹的佩剑能产生共鸣——记住,见着裂缝里的影子,不管它变成谁的模样,都别信。”
他突然推了小船一把,船身像箭似的往河心漂去,拘尸蟹的影子再次浮现,护在船周围。“我去河底加固狱门,你们去落霞谷。”他的声音在雾里越来越远,“告诉红瑶,她男人在万灵界等着她,等裂缝补上了,我就送她过去。”
红瑶的名字刚出口,通灵玉突然发出阵轻响,玉佩里飞出个小小的红影,对着河心的小船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钻进玉佩,不再动弹。我握紧酒葫芦,和老道士往落霞谷走,父亲的佩剑在手里微微颤动,像是在催促。
路过黑水河上游的浅滩时,看见群白鹭正围着块石头啄食,石头是青黑色的,表面布满了小孔,像被虫蛀过,正是捞尸人说的“两界石”!只是它怎么会在这里?
“是残魂弄的!”老道士捡起块碎石,石屑里混着灰黑色的煞气,“它把两界石从落霞谷挪到这儿,想在离县城更近的地方开裂缝!白鹭是河神的信使,在啄上面的煞气!”
白鹭突然受惊飞起,浅滩下的水开始冒泡,青黑色的煞气像喷泉似的往上涌,两界石剧烈摇晃,表面的小孔里钻出无数条细小的触须,和噬界的触须一模一样,只是更细、更密。
“快用镇魂酒!”老道士甩出黄符组成个临时的结界,挡住煞气的蔓延,“残魂想借两界石的界域灵髓打开通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拔开酒葫芦塞子,往两界石上倒了半瓶镇魂酒。酒液接触石头的瞬间,发出“滋滋”的响声,煞气像被泼了滚油的蚂蚁,疯狂逃窜,触须纷纷缩回小孔,石头的晃动也渐渐平息。
就在这时,浅滩的水突然变红,像泼了血似的,里面浮起无数张人脸,都是县城里的百姓,有卖桂花糕的张婶,有修伞的王大爷,还有县太爷家早夭的小女儿,他们都睁着空洞的眼睛,对着我伸出手,嘴里发出模糊的呼救:“九哥,救我……”
是残魂的幻听!我赶紧往嘴里灌了口镇魂酒,酒液下肚,眼前的人脸突然扭曲,变成青黑色的煞影,发出刺耳的尖啸。父亲的佩剑自动出鞘,剑光劈开煞影,露出浅滩下的景象——是条通往落霞谷的暗河,河壁上爬满了掘脉蚁,正啃噬着两界石的根基。
“它在声东击西!”老道士气得发抖,“用幻听拖住我们,自己在暗河挖洞!”
我收起佩剑,抱起两界石往落霞谷跑。石头比看起来重得多,怀里的通灵玉却突然变轻,玉佩的金光透过衣料,照在石头上,青黑色的煞气渐渐褪去,露出里面的界域灵髓,是温润的白色,和忆界塔的界域灵髓一模一样。
暗河的水流越来越急,里面不断有煞影扑出来,都被父亲的佩剑劈开。跑过第三个弯道时,前面突然透出片红光,不是煞气的青黑,是种温暖的、带着霞光的红,像落霞谷的名字一样。
“是真正的两界石!”老道士指着红光处,“残魂把假石头放上游,真石头藏在谷里的祭坛上!”
落霞谷的祭坛果然在发光,青黑色的煞气从祭坛下的裂缝里往外冒,残魂化作个巨大的黑影,正趴在两界石上啃噬,石头表面已经出现个大洞,里面露出七彩的光,和万灵界的归一通道一模一样。
“终于来了。”残魂突然回头,黑影里露出无数双眼睛,有玄宸的,有红衣仙的,有红瑶的,最后定格成父亲的脸,“你爹当年就是在这里被我咬断了灵脉,今天,我就让你跟他一样,永世困在暗河里!”
父亲的脸突然朝我扑来,带着浓烈的煞气。我举起通灵玉,金光直射黑影,同时将剩下的半瓶镇魂酒泼向裂缝。金光与酒液交织,形成道坚固的屏障,挡住黑影的冲击,裂缝里的煞气突然倒灌,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回去。
“不可能!”残魂发出愤怒的嘶吼,黑影剧烈扭曲,“两界石怎么会有万灵界的灵气?你做了什么?”
我握紧父亲的佩剑,剑身上的“守”字发出耀眼的红光:“你不懂,守护从来不是困着谁,是连着谁。万灵界和人间的地脉,早就被无数个守狱人、无数个记得名字的人,连在一起了。”
佩剑刺穿黑影的瞬间,我听见无数声叹息,像是玉虚子的,像是瑶姬的,像是捞尸人的,它们混在落霞谷的风声里,落在两界石的大洞上。七彩的光芒从洞里涌出,与通灵玉的金光交织,慢慢填补着洞口,青黑色的煞气被光芒净化,化作点点金红色的光屑,像极了捞尸人嘴角的酒液。
残魂发出最后一声嘶吼,黑影渐渐消散,只留下片灰黑色的羽毛,落在祭坛上,羽毛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血,像是被谁的指甲刮过。
两界石的大洞彻底合拢,表面的界域灵髓重新变得温润,发出淡淡的白光,与远处城隍庙聚灵阵的光带遥相呼应,形成道贯穿地脉的光柱,将整个县城的地脉灵气串在一起,像条跳动的血脉。
老道士对着祭坛磕了三个头,这次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捡起那片灰黑色的羽毛,羽毛在掌心慢慢化作灰烬,只留下个小小的印记,是个从未见过的符号,像只展翅的鸟,又像个未完成的“灵”字。
雾气渐渐散了,落霞谷的夕阳正好,把天空染成金红色,像幅铺开的绢布。远处的黑水河波光粼粼,捞尸人的小船泊在河心,正对着落霞谷的方向,船上的蓑衣在夕阳里闪着金红色的光,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守望。
但我知道,事情还没结束。那片灰黑色的羽毛,绝对不是普通的残魂遗物,那个奇怪的符号,说不定藏着噬界本体的秘密;两界石虽然合拢了,但地脉深处的掘脉蚁巢穴还没清干净,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漏网的残魂;还有捞尸人说的“红瑶男人在万灵界等着她”,红瑶的男人是谁?是玄宸,还是另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守护者?
父亲的佩剑突然指向谷外的路,剑鞘上的红绸飘向那个方向,像是在指引。老道士顺着红绸望去,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坳:“是……是玉虚观的方向!观里的镇派之宝‘通天镜’亮了!那镜子三百年没亮过了,说是能照见万灵界的景象!”
我握紧通灵玉,玉佩的温度已经回落,变得温润,像块普通的玉佩,只是纹路里的“瑶”字还在隐隐发光。谷外的风带着晚桂的甜香,混着河底的腥气,在空气里漫开,像杯没调匀的酒,烈中带柔。
我知道,接下来要去玉虚观,看看通天镜照见了什么;要去河底问问捞尸人,红瑶的男人到底是谁;要去清理掘脉蚁的巢穴,绝不能留下任何隐患。但此刻,我只想站在落霞谷的祭坛上,看看夕阳如何把两界石染成金红色,看看远处的炊烟如何在县城的屋顶升起,看看那些平凡的、温暖的、正在继续的人间烟火。
因为我突然明白,守护不是追着煞气跑,是守着这些烟火气,守着那些还在呼吸的人,守着这片被无数人托举着的土地。就像通灵玉的光,从来不是为了消灭谁,是为了照亮那些藏在黑暗里的名字,让它们不被忘记。
夕阳最后一缕光落在父亲的佩剑上,“守”字的刻痕亮了一下,然后归于平静。谷外传来阿青的喊声,她提着食盒,在路口朝我们挥手,食盒里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甜香在风里飘得很远。
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