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宫中·秋日宴·锦簇芳华
初秋正午,天光澄澈。
御花园东侧的撷芳苑早已妆点一新,金桂飘香,各色名品菊花如玉瓣舒展,堆锦叠绣。
临水的戏台高筑,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流泻。
案上金盘玉盏,盛满时令鲜果、肥美秋蟹。
华服美裳的世家贵妇、闺阁娇娥们簪环耀目,言笑晏晏,将这场以赏菊品蟹为名的宫宴,装点成了真正的富贵锦绣图。
然而,当悠扬的宫廷雅乐中骤然响起清亮通传时——
“长公主殿下驾到!”
满园笑语喧哗,仿佛被无形的冰棱刺破,瞬间凝固。
唯余丝竹弦音犹在空落落地盘旋,更衬出这片突兀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垂花门下。
傅柒柒,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终于现身。
一身浓烈似血、炽烈如焰的正红色遍地金绣龙凤呈祥宫装,裹挟着难以逼视的华光与威仪,强势闯入众人的视野。
这红,并非茜素祭红,而是更直接、更凛冽、更不容僭越的正宫之色!
上好的锦云缎底料厚重而挺括,在秋阳下流淌着深沉内敛的华芒。
通身以捻得极细的金线,密密匝匝地绣着飞腾的游龙与振翅的彩凤,龙凤缠绕,威严毕露,每一片鳞羽、每一根翎毛都闪烁着耀目的金光。
裙裾层层展开,如同铺开一片燃烧的烈阳。
肩披着金丝滚边、绣满缠枝牡丹的茜色霞帔,末端垂着流苏。
最令人屏息的,是她头戴的顶纯金打造、镶满东珠红宝的九凤金冠!
九只金凤形态各异,或引颈长鸣,或展翅欲飞,口中衔着硕大的红宝石串珠流苏,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曳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在她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旁流淌下点点血色的光华。
她薄施粉黛,眉如远山含黛,唇点朱砂烈艳,病弱的苍白被这炽烈的红与金强行逼退。
那身量修长,纤腰束着纯金嵌五色宝石的龙凤衔珠宫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弧度。
目光沉静如水,却似蕴藏着雷霆之威,视线平平扫过全场,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与审视,如同天神在俯视着芸芸凡俗。
她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赤金色的裙裾拂过洁净的青石板,那无声的威压,令两旁垂首行礼的众人几乎喘不过气。
小满和良辰紧随其后,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气场同样沉凝。
一片屏息凝神之中,主位上的宋琦缓缓起身。
如今的中宫无主,宋琦自然坐在了主位!
她今日也精心妆扮过,一身霞光粉缕金百蝶穿花宫装,头戴赤金点翠珍珠簪,也是倾国之色。
然而,在傅柒柒这身象征着嫡公主无上尊荣的正红、龙凤、金冠的组合之下,宋贵妃所有的华美瞬间变得单薄、黯淡、甚至……透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惶恐。
她唇边那完美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深处翻滚的怨毒和嫉恨几乎要喷薄而出,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扬起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声音如黄莺出谷:
“长公主殿下大安驾临,满园生辉,臣妾这心里才算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快快请殿下上座!”她姿态恭敬,亲自上前迎了两步。
傅柒柒略一点头,唇角勾起一丝程式化的弧度,清冷矜持:“贵妃设宴,盛情难却。让诸位久候了。”她的目光并未在宋贵妃脸上停留,径直走向为她预留的、位置仅略低于主位的主宾席位。
众人这才仿佛重新活过来,纷纷起身见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殿下万安!”
丝竹之声重新流转,但气氛已然不同。
许多目光在傅柒柒与宋贵妃之间来回逡巡,捕捉着空气中那无形的角力与冷意。
傅柒柒仪态万方地落座。
正巧,此时戏台上乐声一变,一群身披轻纱、容貌姣好的宫廷舞姬踏着细碎莲步登场。
她们舞姿曼妙,衣袖翻飞,演绎着《采莲曲》的秋日清欢,裙裾间流泻着水绿色的柔光,仿佛将荷塘清趣移到了这菊蟹满园的盛宴中。
乐师们的手指在琴弦丝竹上灵活跳跃,奏出流水潺潺般的清音。
在一片祥和下,暗流早已汹涌。
世家小姐们的心思各异。
“哼,”坐在稍远位置的一位柳眉杏眼、穿着鹅黄衣裙的小姐,(吏部侍郎之女孙婉)撇撇嘴,悄声对邻座粉衣小姐,(翰林编修之妹李娇)道,“装得倒是威风,可你们瞧她坐的位置?离御座远的很呢!哪像宋贵妃娘娘,陛下心尖尖上的人,位分尊荣就在眼前。”
李娇偷瞄了一眼上首,掩口轻笑:“就是,气色瞧着也不算顶好,强撑着呢。听说在府里闷了一个月,连陛下都没召见过?真论得宠眷,谁比得过贵妃娘娘?你看娘娘今日气色多好,面若桃花呢!”
另一边,一位穿着湖蓝素缎衣裙的小姐(陈尚书侄女陈素),则显得稳重许多,她轻抚着面前的菊花瓣,声音沉静:“少嚼些舌根。长公主殿下乃陛下嫡亲胞姐,身份尊贵非比寻常。她那身……岂是寻常人能穿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傅柒柒头上的金冠,以及那逼人的正红宫装。
一位穿着樱草色衣裙、眼神颇为灵动的姑娘(卢御史的孙女卢玉宁)则低声道:“嘘,仔细看!贵主儿和贵妃娘娘……眼神可不太对。方才迎上去那一下,贵妃娘娘袖口都差点捏皱了。我瞧着,未必是贵主儿被冷落,倒像是……针尖对麦芒?”她对面的蓝衣姑娘紧张地扯了她袖子一下。
就在这低低的议论声中,一个穿着桃红色云锦对襟长衫、配秋香色马面裙的年轻女子在侍女引导下,略显局促地走近主宾区域。
正是傅悦心。
她容貌也算上乘,柳眉杏眼,此刻却眼睑微垂,脸上的笑容带着显而易见的勉强和一丝畏惧,精心挑选的衣裳在华光四射的长公主面前,瞬间失了颜色。
她走到傅柒柒面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臣女,叩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姿态低微到了尘埃里,肩膀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她的目光甚至不敢与傅柒柒对视,只盯着对方那赤金宫绦垂落的一颗硕大红宝。
席间许多认得傅悦心的人顿时露出心照不宣的眼神,这位可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以前仗着郡王府嫡女身份,没少给各家小姐气受,更是多次明里暗里顶撞过长公主,听说还因此被罚跪过宫道。
今日这般做小伏低的姿态……啧啧,可见形势比人强啊!
傅柒柒目光扫过傅悦心低垂的头颅和僵硬的脊背,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
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琉璃盏,抿了一小口金桔蜜水,就在傅悦心跪得膝盖微麻,额角渗出细汗时,才轻飘飘地道:“起来吧。今儿是贵妃娘娘的好日子,不必多礼。”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附近几桌听见。这近乎无视的态度,比直接斥责更让人难堪。傅悦心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强撑着笑意僵硬地爬起:“谢……谢殿下。”几乎立刻闪身到了自己远离傅柒柒的位置上坐下,低着头再也不看那边,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歌舞继续,宴席气氛在微妙的氛围中推移。
孙婉小姐见宋琦似乎心情并未因傅柒柒的到来而被完全压制,至少表面如此,又想起父亲交代的要在宫里结好人缘,胆子便大了起来。
她端起酒杯,笑容无比诚挚地走向宋贵妃主位,声音清脆:“贵妃娘娘,臣女敬您一杯!娘娘今日可真是华彩照人,如神女临凡,把这满园秋色都压下去了呢!陛下宠爱娘娘,是宫闱之福,也让我们这些小女子见之忘俗,心向往之呢!”
她说完,还特意偷偷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傅柒柒,带着一丝隐晦的挑衅和讨好。
“是呀是呀!”李娇和其他几个心思活络、平日惯会阿谀的小姐也纷纷端起酒杯附和,“娘娘母仪风范,我等倾慕不已!”
她们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能让傅柒柒这一桌清晰听见。
宋琦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三分,眼底深处的郁色都似乎冲淡了些。
她端起玉杯,笑得雍容得体:“诸位姐妹谬赞了,不过是一份赤诚待人之心,能得陛下几分怜惜罢了。”
她说着,还特意转向傅柒柒的方向,带着一点微妙的炫耀,“殿下,您也尝尝这金菊酒?口味倒也清甜。”
傅柒柒连眼皮都没抬,只是用小玉勺拨弄着面前瓷盅里晶莹剔透的蟹粉冻,语气平淡无波:“本宫脾胃弱,沾不得冷酒。”直接将那刻意的示好连同其下的炫耀一同堵了回去。
小满适时地递上一盏温好的燕窝羹。
碰了个软钉子,宋琦脸上的笑容又僵了一分,正欲再开口化解尴尬。
突然!
一道冷冽低沉,却又带着难以抗拒威严的嗓音自花园入口传来,瞬间压下了所有低语和丝竹之声:
“哦?这满园的热闹,看来没等朕就开始了?”
所有人都豁然起身!
包括傅柒柒和宋琦!
只见当今圣上,傅珺洐,一身玄色金线龙纹常服,在数名御前侍卫的簇拥下,负手而立,俊美却冷漠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他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全场,在孙婉等几个刚刚奉承贵妃的小姐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中的冰冷与警告让她们瞬间如坠冰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身正红锦绣、金冠耀目的傅柒柒身上。
那一瞬间,仿佛千万年的寒冰遇见了微光,冰冷深邃的眼眸深处,极其快速地掠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复杂,是担忧?
是确认?
亦是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他并未走向主位,也未走向傅柒柒,只是就近在主位不远处的席位上一坐。
宋琦手心都快掐出血了,怎么,是嫌她准备的主位脏啊!
“都坐吧。不必拘礼。贵妃,”他这才看向宋贵妃,语气淡漠,“宴席安排得不错。”听不出褒贬。
“陛下……”宋琦脸上重新挂上娇柔惊喜的笑容,正要上前。
他的视线未曾离开过傅柒柒,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上:“长公主大病初愈,身子弱。”他的目光在她依旧略显苍白的脸庞和单薄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螃蟹寒凉,给她上碗热参汤。”
满场寂静。
帝王的这一句话,如同巨石投入平静湖面!
那看似不经意的关怀,对象是“长公主”,而非刚刚得了他“宴席安排得不错”评价的贵妃!
谁近谁远,谁在帝王心中分量更重,似乎已无需多言!
刚刚还试图捧高踩低、奉承宋贵妃的孙婉、李娇等人,此刻脸色煞白如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傅悦心更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陈素、卢玉宁等几位看客则心中了然,暗道果然如此。
宋琦脸上的完美笑容,在这一刻寸寸碎裂,如同精美的瓷器爬满了裂痕。
她指尖的玉杯几乎要捏碎,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住仪态,但那眼底喷薄欲出的怨毒和嫉恨,已经浓烈得如同实质,再也无法隐藏。
歌舞早已停了。
丝竹声也变得零零破碎。
整个撷芳苑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山雨欲来的死寂。
傅珺洐仿佛完全没察觉自己带来的风暴,只是悠然举杯,目光平静地看向戏台:“歌舞不错,继续。”
乐师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重新开始演奏,舞姬们僵硬地重新舞动,却再不复先前的流畅优美。
宴过中旬,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下,宋琦终于强撑着笑容,再次靠近傅柒柒。
“公主,坐久了有些气闷。听闻这后头缀霞阁得了两株罕见的绿菊,开得正盛,幽香沁脾。公主可有雅兴……随本宫去看看?”她的声音依旧婉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急迫,眼神深处压抑的疯狂几乎要溢出。
傅柒柒抬眼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仿佛早已洞悉她所有的盘算。
她放下早已凉透的蟹钳,用雪白的丝帕细细擦拭着手指上并不存在的污渍,指尖丹蔻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
“哦?绿菊?倒稀罕。”傅柒柒唇角勾起的弧度冰冷而玩味,“也好,坐了这许久,身上乏得很,走动走动也好。”
她没带良辰,只唤了小满:“小满,跟本宫过去。良辰,替昭儿看紧这些蟹肉果子。”良辰瞬间明白,主上带的是更亲近也更机敏的小满。
临走前傅柒柒还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傅珺洐,只见他眉目微皱,好像还有些生气。
傅柒柒也不管他,跟着宋琦走了。
缀霞阁内竹影婆娑,十分幽静。
宫人被尽数屏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