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府的马车上,阿依向后倚在车厢壁上,望着车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拓拔濬关心地问:“怎么?累了?”
“累倒是不累。”阿依歪着脑袋瘪了瘪嘴,“还好广阳王妃没有盯着我写于阗文,不然我就露馅了。”
拓拔濬笑起来:“原来你是怕这个。其实也不要紧,你不是见过阿娜尔写字吗?真要让你写,你就随便照猫画虎地画几条蚯蚓,看着是那么回事儿就行了。”
“那怎么行?”阿依坐直身子,认真地说:“你没听广阳王妃说吗?她去过于阗,她家在西域的生意做得那么大,说不定她能看懂于阗文呢!”
拓拔濬做出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点了点头:“那倒也是。那就直接说不会写呗!”看着阿依一脸茫然地望着他的样子,拓拔濬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忘了?仙姬公主在于阗王庭的那次屠杀中侥幸逃出流落民间,克死了养父养母,克死了一整座庙的尼姑。这种克天克地的命格,难保教书先生不会被她克死几个。那没学会写字,不是也很正常吗?”
阿依眨了眨眼,张了张嘴巴又合上,想了想又张了张嘴,还是合上,仿佛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拓拔濬看在眼里,只觉得她这副既认真又懵懂的样子可爱得紧,心中的爱怜之意又平添了几分,唇角不由得又扬了几分,笑得越发灿烂。
阿依盯着笑得开怀的拓拔濬,终于想出一句话,道:“殿下今天很开心!”
拓拔濬的笑声渐停,眸中的笑意却是分毫不减:“是啊,今天我很开心。”
阿依点了点头:“广阳王的心终于开始偏向殿下了,的确值得高兴。”
拓拔濬不置可否,只是笑看着阿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自从父亲过世后,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笑过了。
回到王府,拓拔濬拉着阿依径直回了明英阁。阿依倒是也习以为常,不觉有异,只跟在他身后。一踏入院门,她脚步微顿——院子正中已摆好供桌,香烛、果品、素酒井然。而扎依拉和江成各捧着一套素服立于侧,低眉敛息。
阿依不解地望向拓拔濬,只见他方才在马车上的轻松笑意已尽数敛去,眉峰低垂,眸色深沉,唇线紧抿,神情庄重而克制。他抬手示意供桌,声音低缓道:“今天是中元节,是祭奠已故亲人的日子。”他向扎依拉招了招手,吩咐道:“伺候良娣先去更衣。”
阿依去阁里快速地褪下华服,卸尽珠环,换了一身素衣。再出来时,拓拔濬也已换了素服站在院中等她。阿依原以为拓拔濬是要她来陪祭景穆太子,然而走近供桌,却见昏黄烛影下并立六座灵牌。她走近了几步想要看得仔细,却认不全牌位上那些繁复的字迹,只凭熟悉轮廓辨出:最上首是景穆太子,其余五尊依次是成周公万度归、公爵夫人万周氏、世子万致宁与次子万致远,以及她的生父真达的灵位。就在看清的瞬间,她只觉胸口骤然一紧,仿佛被重拳击中,疼得她腿一软,几乎跪倒。拓拔濬从后及时伸手,稳稳托住她臂弯。阿依借他臂力站住,手指仍扣紧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泪无声地滑落,先是一滴,继而连成细线,在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两道晶亮的痕迹。她咬紧下唇,压抑着喉间的哽咽,肩膀却止不住地轻颤。旧日府邸的照拂、往昔誓约的眷恋仍在心头,而她至今未能致祭,此刻一并涌来的酸楚再也压不住。烛火摇曳,映得泪光里的痛意更深,却仍无哭声,只余极轻抽泣,散在夜风里。
等阿依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拓拔濬方才带着她依礼向六尊灵位一一捻香、叩拜、酹酒。最后捧起黍稷,轻撒于炉前灰烬之上,火星微起,青烟袅袅。待到香灰落尽,夜风低回,阿依望着青烟渐散,只觉胸口空了一块,又仿佛被轻轻填满;拓拔濬侧目看她,眼底映着残烛微光,一抹静默的疼惜随夜色悄悄晕染。
祭奠完毕,两人回到阁中,换下素服。拓拔濬见阿依的神色仍是郁郁,便转身走到楼梯口,想出去叫江成去望舒苑取一些阿依爱吃的酸酪和零食来,却突然被阿依从背后双手拦腰环住。他的身子顿时便僵住了。成婚数月,虽然阿依从没有拒绝过他的亲近,却也从没有主动对他表示过亲密。此刻他感觉到阿依柔软的侧脸透过轻薄的夏衫贴在他的后背上,甚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从背心拂过。他分毫不敢动,就这样僵直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阿依的声音从背后轻轻地响起:“谢谢!”停了停,又带着一丝哽咽重复了一声:“谢谢!”她的心中怎么会不感激呢?他知道她心中的遗憾,知道她心中的伤痛,知道她心中装满了思念与哀悼却无从宣泄。他知道她自幼失教,对于祭祀的事不甚了了,只能将哀思深埋心底,日益沉重。他帮她安排了对成周公府的祭奠,甚至没有忘了那位他只见过一次的她的亲生父亲。阿依环住他的手臂渐渐收紧,额头抵住他的背,无声地啜泣起来。
拓拔濬转回身,一把将阿依揽进怀里。“阿依,不用说谢谢!”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说过,我会以夫君之心待你。这些都是我作为你的夫君应该要做的事。”阿依的肩膀抖得越来越厉害,拓拔濬轻抚她的后背,掌心传递着温暖与力量。他亲吻着她的发顶,哄道:“阿依,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忍,出事以来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生死本就是人生大事,悲痛是最自然不过的情感。你不必压抑自己,想哭就哭,别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底。现在这楼阁中只有我们两人,你什么都不用想,只管放肆地哭出来。”阿依的身体微微僵硬,深深地吸气,仿佛仍在抵抗着内心沸腾的悲意。而拓拔濬温柔的抚触和劝慰,如同春日暖阳般慢慢融化了她心头那层厚厚的冰壳。她的抽泣声越发急促,起初只是微弱的呜咽,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响,呼吸也随之紊乱,最终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