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们给陛下进言,如何治理倭地,说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朱翊钧也一直认真听着。
时不时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心里面还在想着,朕的身边,人才是真多啊。
正在大家积极讨论,君臣气氛融洽之时候,王家屏忍不下去了。
都已经有官员说道,在未来,把倭地分成四省了。
只见王家屏越众而出,来到御阶之前,而后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隐隐有些激动:“陛下!臣,有本要奏!”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
朱翊钧面色不变,平静地看着他:“王卿有何见解,但讲无妨。”
实际上,朱翊钧知道,王家屏此次出列,肯定是唱衰治理倭地的政策,不过,他并没有阻止。
还是那句话。
不辨哪来的理。
即便自己在怎么霸道,地位在怎么神圣不可侵犯,手上的权力在怎么至高无上……
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啊,直接给大臣们禁言啊。
自己是皇帝,但不算什么独裁者啊。
王家屏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同僚,最后落回天子身上,朗声道:“陛下!诸公!适才所议,皆在‘如何’治理倭地。然臣斗胆,欲问一句,也是想让陛下为臣解惑。”
“吾大明,为何定要耗费如此心力,去治理那万里之外的倭国?乃至……那更遥远的南洋?”
他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这是直接质疑皇帝开拓政策的根本目的。
当然……在此时的乾清宫中,有很多官员心里面都多多少少有些质疑。
不过,国情如此,他们不提出来,就等着头铁的人出头呢。
“自陛下御极以来,励精图治,选贤任能,刷新吏治,整顿武备!”
“北逐残元,西定叶尔羌,东灭倭寇!此乃不世之功,足可告慰列祖列宗,亦使我大明社稷稳固,海内承平!”
“如今,百年边患已除,正乃与民休息,励行文治之良机!”
王家屏的语气愈发恳切,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的热忱。
“陛下!我大明有万里江山,亿兆黎民。境内犹有诸多州县待兴修水利,劝课农桑,诸多生民犹待教化,以沐圣贤之道。”
“朝廷若能集中财力、物力、心力,再以二十年之光阴,专心内政,轻徭薄赋,兴学育才,使我大明百姓安居乐业,仓廪充盈,礼义兴盛,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届时,国泰民安,盛世可期!”
“此方为圣天子垂拱而治之至境也!”
他越说越激动,手臂微微挥动:“然如今,朝廷却要倾注国力于海外!”
“倭地蛮荒,言语不通,习俗迥异,治理之难,百倍于内地!”
“分封诸王,设置流官,驻守大军,输送钱粮……此皆需靡费巨万!”
“这些银钱、这些心力,若用于我大明本土,可使多少沟渠得修?多少学堂得建?多少饥民得哺?”
“臣实不能理解!”
“为何要舍近求远,为何要本末倒置,弃已然安定繁荣之中土于不顾,反而将国之重器,投向那烟瘴未开、胜负难料之海外绝域?”
“倭国、南洋,于我等儒者看来,不过疥癣之疾,化外之地,得其地不足增赋,有其民不足强兵,何必为此虚名,而耗损我大明元气。”
这一番洋洋洒洒的言论,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殿内许多官员,虽然未必敢如王家屏这般直言不讳,但内心深处,何尝没有类似的疑问?
儒家传统的“重中原轻四夷”、“重农抑商”、“重陆轻海”观念,依然深刻地影响着他们的思维。
开拓海外,他们现在能接受,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利润,是因为现在一切顺遂。
可如果有一天,这条路,不好走了,海外的银子不好赚了。
那……
文官集团,可能还是会往后撤。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愠色,反而在王家屏说完后,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并没有立刻驳斥,而是,沉默了片刻。
他在想问题。
“王卿所言,拳拳为国,心系黎民,朕心甚慰。你所描绘的国泰民安之景,亦是朕之所愿。”
“然,王卿可知,我大明如今户籍,已逾万万?且仍在增长。人多而地少,此乃千古难题。”
“中原膏腴之地,历经千年垦殖,潜力尚有几何?”
“若亿万生民之后裔,未来皆拥挤于现有田亩之上,人地之争日趋激烈,届时,纵有尧舜之政,可能确保天下永享太平否?”
人口与生存空间的现实问题,这些官员,想都没有想过。
“倭国、南洋,乃至更广阔之海外,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将其纳入王化,非为虚名,实则是为我等子孙,开拓万世之基业,预留下更为广阔的栖息之地!”
“此非与民争利,而是为民开源!”
“王卿言其地不足增赋?朕却要问,若无南洋之香料、木材、稻米,无未来可能从倭国获取之金银、硫磺,我大明之商贸,怎能保持现在的繁盛?”
“国库岁入,海贸所占几何,众卿也都明白……”
“至于,你说的南洋,控制南洋,则控东西洋贸易之咽喉!”
“西夷之商船,欲来我大明交易,则必经我大明掌控之海域,需遵从我等所定之规矩!”
“如此,海贸之利,方能最大程度惠及我大明,而非为他人做嫁衣!若弃之不顾,则西夷来去自如,利权旁落……”
“至于疥癣之疾……王卿莫非忘了嘉靖年间倭寇之患?其根源,便在于彼时有海无防,有力不施!今日若不将倭地、南洋彻底消化,纳入治下,谁敢保证数十年、百年后,不会再有新的‘丰臣秀吉’崛起,觊觎我大明富庶?”
“将其纳入版图,驻军镇守,分封亲王以作屏藩,方能永绝后患,使我东南沿海,真正高枕无忧!此非耗费元气,而是以一时之投入,换千秋之安稳!”
“更何况,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天下’,岂止于长城之内,江河之间?”
“我华夏文明,礼义廉耻,衣冠文物,乃世间瑰宝。将其播撒于海外,使蛮荒之地渐染华风,使化外之民渐知礼仪,此乃上天赋予我大明之使命,亦是彰显我皇明德被四海之盛况!”
“岂能因畏难而固步自封,画地为牢?”
实际上这个时候朱翊钧说的这一番长篇大论,已经从生存空间、经济利益、战略安全、文明使命等多个维度,系统地阐述了他执着于开拓海外的深层原因。
他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摆事实、讲道理,但其话语中蕴含的宏大格局与深远考量,却让殿内众臣,包括王家屏在内,都听的迷迷糊糊。
朱翊钧从少年天子以来,都是以善辩着称。
此时,年龄渐大,水平更高了。
不过,近些年来大明的政治生态,已经很少给自己机会了。
这次刺头王家屏,也算是让朱翊钧重新找回一下状态。
即便,王家屏当着这么多重要官员的面,来从根本上质疑自己的决策,但,朱翊钧一点都没有生气。
甚至……
还多少有些欣慰。
因为从现阶段来看,王家屏的主张一点毛病都没有,甚至,不着眼于未来,他是对的。
王家屏张了张嘴,还想再辩……
可皇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渡海之战,是为后世子孙而打,治理倭地,也是为了后世子孙而为,即便现在有些艰难,也不得不为……”
“王爱卿……”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朕的长子,万历二十五年,就要就藩南洋了,你陪同前去,送他就藩,到时候,代朕祭奠一番,张文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