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最后这话一出,满殿皆惊……
方才还在为皇帝宏论而心潮澎湃的申时行,几乎是瞬间从绣墩上弹了起来,也顾不得礼仪,急忙躬身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王尚书乃礼部堂官,国之重臣,岂可轻离中枢,远赴海外蛮荒?这……这于礼不合啊陛下!”
他心中骇然,陛下此举,莫非是因王家屏方才直言顶撞,故而施以惩处,形同流放?
这绝非明君所为,传扬出去,有损圣德!
户部尚书张学颜也赶紧附和:“陛下三思!王大人性情耿直,方才所言亦是出于公心,纵有冒犯,其心可鉴!南洋路远艰险,若有不测,乃国家社稷之失啊!”
兵部尚书方逢时同样劝谏:“陛下,护送康王就藩,自有武将及中官负责。王侍郎乃文学之臣,不习风浪,不谙兵事,随行恐多有不便,亦于礼制有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时间,几位重臣纷纷出言劝阻,都认为皇帝此举是因怒而罚,将王家屏变相流放,这既不符合朝廷体制,也显得皇帝气量不够宽广。
就连一些原本对王家屏言论不以为然的官员,此刻也觉得陛下这惩罚似乎过重了些,毕竟王家屏所言,站在传统儒家立场上,也并非全无道理。
而被众人目光聚焦的王家屏本人,在初闻旨意的一刹那,脸色也是微微一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自然第一时间也想到了“流放”二字。
南洋万里之遥,蛮烟瘴雨,生死难料……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然而,当他抬起头,迎上朱翊钧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探究和意味深长的目光时,那股读书人的倔强与气节瞬间压倒了恐惧。
他王家屏岂是贪生怕死、摇尾乞怜之辈?
既然直言敢谏,便早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
就在申时行等人还在苦苦劝谏之时,王家屏猛地深吸一口气,向前踏出一步,无视了身旁首辅暗示他赶紧认错求饶的眼神,朝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清朗与固执,甚至比刚才更加坚定:“臣!王家屏,领旨谢恩!”
“陛下命臣送康王就藩,代祭张文襄公,臣,定当恪尽职守,不辱使命!”
他竟然……就这么硬生生地接下了这道看似惩罚的旨意,没有半分犹豫和求饶……
这下,连申时行等人都愣住了,看着王家屏那梗着脖子、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一时间竟不知再如何劝起。
这老王,真是头铁啊……
朱翊钧看着王家屏这副模样,非但没有生气,嘴角反而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还想再劝的申时行等人,语气平和地说道:“诸卿不必再劝。朕此举,非因王卿直言而愠怒,更非流放贬斥。”
“朕只是觉得,王卿方才所言之‘天下观’,与朕所思,有所不同。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南洋虽远,亦是我大明新土,其地其民,其风其俗,非亲临其境,难以真切体会。”
“朕让王卿前去,是希望你这读万卷书的翰林学士,能真正去行那万里路,亲眼看看海外的天地,亲身感受开拓之艰难与必要。”
“待你归来,或许对你今日之间,自有新的答案。”
“送藩、祭奠,不过是顺便之事罢了。”
皇帝这番话,说得诚恳而坦然,竟无一丝作伪之意。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陛下并非惩罚,而是……而是真的想让这位固执的礼部侍郎出去“开开眼界”?
这……
王家屏闻言,亦是怔住。
他本以为必是雷霆之怒,却不想皇帝竟是这般心思。
他再次躬身,语气复杂了许多:“臣……明白了。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必当……亲眼去看,亲身去体会。”
“嗯。”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具体行程安排,后续由礼部与内阁协调。”
乾清宫内,关于倭地治理的具体方案虽未最终定论,但一场关于帝国未来方向的深刻思想交锋,却以王家屏的“万里之行”暂告一段落。
众臣心思各异地告退离去……
当北京城内的君臣还在为帝国未来的蓝图争论不休时,远在倭国故地,那座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京都城,却已在一种略显压抑的平静中,逐渐适应了新的统治者。
昔日繁华的街巷依稀残留着战乱的痕迹,焦黑的梁柱、坍塌的墙壁随处可见,但街道上的尸骸与污秽早就被清理,取而代之的是往来巡逻、甲胄鲜明的明军士兵。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浓重的血腥与恶臭,而是炊烟、药草(以及一种紧绷的秩序感。
对,紧绷的秩序感。
征夷大将军、靖国公戚继光的行辕,便设在原本石田三成盘踞的、经过清理和加固的皇居区域。
这里戒备森严,气氛肃杀,与城外那些正在缓慢恢复生机的坊市形成了鲜明对比。
行辕大殿内,炭火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戚继光并未身着全套甲胄,只着一身利落的戎装常服,坐于主位之上。
他虽然年岁已高,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长期军旅生涯铸就的威严,让他即使静坐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下首两侧,坐着几位明军的高级将领,人人面色肃然。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坐在客位首位的一人……德川秀忠。
此时的德川秀忠,早已没了昔日江户少主的意气风发,他身着符合身份的倭人礼服,但姿态却放得极低,头颅微垂,神情恭谨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忐忑。
他此次前来京都,并非独自一人,而是带着庞大的车队和详尽的户籍、田亩、武士兵员册籍,这几乎是将德川家统治的根基,双手奉上……
“……以上,便是我德川家辖内所有户籍、兵员、粮秣之数目,皆已造册完毕,请大将军过目。”德川秀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最后一份文书交由通译转呈给戚继光。
戚继光接过文书,并未细看,只是随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德川秀忠身上,缓缓开口道:“德川少主深明大义,主动献册,协助王师安定地方,其心可嘉。本帅已具表上奏陛下,陈明尔之功绩。”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深明大义”、“其心可嘉”这些词,听在德川秀忠耳中,却让他稍稍松了口气,连忙俯身:“不敢当大将军谬赞,此乃秀忠……及德川家分内之事。能得沐天朝王化,是倭国……是吾等之幸。”
戚继光微微颔首,话锋随即一转:“自王师克复京都以来,本州岛各地,负隅顽抗者已悉数剿灭,如伊达、上杉、毛利等家,亦已先后遣使呈递降表,献上户籍图册。如今,四海皆平,万民待抚。”
他陈述着一个事实,本州岛上所有有分量的大名,至少在表面上,都已经向大明臣服。
京都的陷落和石田三成的覆灭,彻底击碎了他们最后一点抵抗意志……
当然,武士集团的元气大伤,也让他们没有一点抵抗的意志。
德川秀忠心中凛然,他知道戚继光这是在告诉他,抵抗已经毫无意义,大明对本州岛的统治已成定局。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威震四海,诸藩宾服,实乃可喜可贺。只是……不知天朝陛下与大将军,对于我等……对于本州未来,有何……有何圣断与安排?”
这是他,也是所有投降的大名最关心的问题。
他们的领地、权力、甚至身家性命,将何去何从……
戚继光看着德川秀忠那充满探询和不安的眼神,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德川少主以为,当如何安排,方能令此地长治久安,令百姓各安生业,永不再起兵戈?”
德川秀忠被问得一怔,他没想到戚继光会把问题抛回来。他沉吟片刻,谨慎地答道:“这个……秀忠愚见,或可……或可效仿旧制,由天朝册封忠诚可靠之人为藩主,代天朝治理地方,岁岁朝贡,永为不侵不叛之臣?”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臣服于大明后,在保留一定的自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