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治权。
在德川秀忠的心中,自治权非常重要。
这番话,清晰地反映了他内心深处的盘算。
在他看来,无论大明如何强大,要想有效统治这片远离本土、语言文化迥异的土地,终究离不开他们这些根深蒂固的本地贵族。
实际上,不管是他老爹,还是他自己。
为何会投靠大明朝,做二五仔。
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
不管怎么样。
大明朝需要他们。
倭国数百年的武家政治,早已形成了一套稳固的阶层体系。
天皇与公卿是名义上的最高层,但实权掌握在征夷大将军及各地大名手中,其下是效忠于大名的武士阶层,再往下才是广大的农民、工匠和商人。
底层百姓几乎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缺乏上升通道,也不可能骤然获得管理地方的权力与知识。
大明若想避免此地陷入无休止的混乱,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承认并利用现有的这套统治架构,通过他们这些“忠诚可靠”的大名来实行间接统治。
他德川家作为实力雄厚、且“率先”投诚的大名,理应在新秩序中占据重要一席,甚至可能获得比以往更大的权柄。
因此,他此刻的恭谨之下,实则藏着一份属于统治阶层的、难以动摇的底气。
戚继光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他话中的试探与期许?
他脸上那难以捉摸的笑意更深了些,既未肯定,也未否定,只是顺着德川秀忠的话,将话题引向了更实际、也更紧迫的问题:“德川少主所言,不无道理。陛下仁德,对于真心归顺者,自有恩典。”
他先给了颗定心丸,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容置疑,“然,王师十余万将士驻守于此,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甚巨。”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直视德川秀忠:“既然德川家已诚心归附,愿为陛下效力,眼下正有一事,需尔等尽心。”
德川秀忠心头一紧,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连忙道:“请大将军示下,德川家上下,定当竭尽全力!”
戚继光缓缓道:“本帅麾下,两万北路大军,驻防于北陆、出羽一带,地处偏远,转运艰难,粮秣补给颇为吃力。德川家既然掌管关东,粮仓充盈……”
“便由你德川家,负责筹措北路大军三月之粮饷,并负责运抵指定地点。此外,你户籍册上所载,可用之民夫、船只,也需听从我军调度,协助转运其他军需物资。”
征发和摊派。
不仅要出粮,还要出人出力……
德川秀忠闻言,瞳孔微微一缩,脸上恭顺的表情瞬间僵硬。
两万大军三个月的粮饷,这绝非小数目,几乎要搬空他数个重要粮仓!
而且还要提供民夫和运输工具,这无疑会极大地损耗他的财力和人力,削弱他自身的实力。
他内心剧烈挣扎,这分明是借机削弱他们这些大名的手段……
然而,他抬起头,对上戚继光那看似平静,实则蕴含着不容置疑意志的眼神,所有讨价还价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拒绝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京都街头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就是最好的警示。
他喉咙有些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嗨……嗨!谨遵大将军之命!秀忠……回去之后,立刻筹措,定……定不敢延误军机!”
“很好。”戚继光满意地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德川少主果然是识大体、顾大局之人。此事若办得妥当,本帅自会在陛下面前,为你多多美言。”
这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手段,戚继光运用得炉火纯青。
接下来,双方又就一些具体的细节,如粮草交接地点、民夫征调数量、运输路线等,商讨了约莫半个时辰。
德川秀忠虽然内心滴血,但表面上依旧保持着极致的恭顺,一一应承下来。
待到会谈结束,德川秀忠躬身退出大殿时,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殿外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激灵,也让他从方才那压抑的气氛中稍稍解脱。
他正准备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在行辕外的廊下,撞见了一个熟人,同样是前来办理交接的仙台藩主伊达政宗。
伊达政宗此刻的脸色也并不好看,眉宇间带着一丝阴郁和疲惫。
两人目光相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凝重与无奈。
“德川大人。”伊达政宗微微颔首,声音低沉。
“伊达大人。”德川秀忠还礼,两人很有默契地放慢脚步,并肩向着行辕外走去,周围的随从都识趣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戚大将军……也向贵藩征调粮饷了吧?”德川秀忠低声问道,虽是疑问,语气却十分肯定。
伊达政宗独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哼了一声:“岂止是粮饷?还要我提供三千民夫,协助修缮通往北方的官道!哼,这是要把我等最后一滴油水都榨干啊!”
德川秀忠苦笑道:“彼此彼此。我德川家需负担北路大军三月粮草,还要出动船只民夫。”
两人沉默了片刻,走在被明军士兵严密监控的街道上,气氛压抑。
“伊达大人,您觉得……天朝究竟意欲何为?”德川秀忠终于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如此竭力榨取,难道不怕我等不堪重负,再生变乱吗?“
“他们终究……是需要我等来治理这片土地的。”
伊达政宗瞥了他一眼,独眼中闪烁着更为清醒甚至悲观的光芒:“德川大人,你还抱着过去的幻想吗?”
“看看这京都,看看那些巡逻的明军士兵!他们军容鼎盛,纪律严明,火器犀利,远非我等昔日所能及。”
他压低了声音:“戚继光、李成梁,皆是久经沙场的名将,他们难道不明白‘竭泽而渔’的道理?”
“他们敢如此做,正是因为他们有绝对的自信,能够掌控一切!即便我等此刻全部反抗,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笑耳!”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至于治理……你我还看不明白吗?他们或许需要借助我们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
“你不见他们正在大力招募通晓倭语、汉语的浪人、僧侣?”
“不见他们正在清点所有田亩、户籍?”
‘这是在为日后直接管理做准备啊!我等……或许只是他们过渡时期的工具罢了。”
伊达政宗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德川秀忠心头,让他那点贵族的优越感和底气,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寒意和对未来的茫然。
“那……我等该如何是好?”德川秀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伊达政宗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还能如何?暂且隐忍,竭力办好他们交代的差事,或许还能保全家族,得个善终。若有不轨之心……石田三成,便是前车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