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丫说着,目光落在孙氏身上,轻声恳求道:
“娘……三婶,能不能把外裳借我穿穿,外面实在太冷了。”
当初老爷子给每房都分了三斤棉花,三房把这些棉花,再加上四丫自己私下攒钱买的那点儿,一并做成了两大两小共四件棉衣,却独独没有四丫的份。
她在屋里即便能烤火取暖,可那火光照不到的后背,依旧冻得她瑟瑟发抖,胃里也饿得一阵阵地抽搐。
九月底就天降大雪,但凡脑子还清醒的人,都明白往后的日子恐怕会越发艰难。
就靠着老爷子上回卖田购置回来的几石糙米,想要养活一家老小,怕是撑不过来年开春。
故而这几日,家里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还是清可见底的一碗稀粥。
四丫算是看透了这些人,没一个在乎她的死活。
不管外头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让自己活下去。
孙氏一听要借衣服,心里老大不乐意,可对上老爷子那带着威慑的目光,她不得不屈服。
她极不情愿地将衣服递给四丫,还趁机用指甲狠狠掐了下对方的手背,恶狠狠地瞪过去,低声叫骂:
“死丫头,就你爱逞能,要是把这棉衣弄湿弄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小心你的皮!”
“嘶——”
四丫看着手背上生生被抠下一小块皮肉的地方,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抿了抿嘴唇,心底恨意如潮水般翻涌,可面上依旧是怯懦顺从的模样,小声说道:
“……三婶,我会小心的。”
唯有缩在角落里的三丫,瞥见四丫临走前落在那几袋粮食上的眼神,那眼神里带着如野兽般的贪婪和疯狂。
三丫被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往二房夫妻旁边靠去。
钱氏嫌弃地瞪了她一眼,不过到底还是默认了这死丫头挤在自己被褥旁的举动。
此时,裹着一件薄棉衣的四丫,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院中厚厚的积雪,艰难地朝着大门口走去。
每走一步,腿上传来的刺骨寒意就像针一样扎着她。
她费力地拿起锄头,一下一下地将雪铲到旁边。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把大门打开了一条缝。
却不料,大门才打开,外头一具干瘦如柴的身躯就直直地迎面倒了进来。
来人趴在门槛处,满身都是积雪,整个人冻得哆哆嗦嗦。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凹陷的眼眶中,充满血丝的眼珠紧紧盯着四丫,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一般,微弱地唤道:
“四……四妹!”
四丫瞳孔骤然一缩,着实没料到门外的人竟是绍大丫。
“大……大姐,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咳,先扶我起来。”
绍大丫嗓音沙哑,将身上的包袱随手扔在地上,目光扫过越发破败的绍家宅院,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她不由将目光落在面前的四丫身上,瞧着这人身上单薄破旧的衣裳,眼中幽光一闪,旋即凑近四丫耳边,低声细语起来……
等到四丫搀扶着人回到正屋,众人才看清敲门的竟是绍大丫。
只见她穿着一身厚实的棉袄,脚下蹬着皮靴,衣服料子看似昂贵精致,仔细打量,就能发现这装扮并不合身。
且对方却并非众人想象中那般红光满面、精神奕奕。
相反,这丫头脸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就连露出的脖颈和双手,布满了被火烫、利器割伤的痕迹,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不止。
此外,她背上还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下半身湿漉漉的,一看便是长途跋涉而来。
绍大丫全然不顾众人的目光,一进门便径直跪坐在火堆边烤火。
赵氏的目光落在那包袱上,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却被绍大丫如爪子般的手抓了一下。
“嘶,你个小贱……”
“咳咳!”
赵氏正要发怒,却被老爷子一个眼神给压制住,老爷子开口问道:
“大丫,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难道是……胡老爷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有,只是想回来看看你们罢了。”绍大丫语气平淡地回应着。
事实上,她是三天前从胡宅偷跑出来的。
那天正巧天降大雪,胡家上下一阵骚乱,她便趁机从后门逃走。
由于她的卖身契在胡家,出门在外又没有路引,生怕被官府抓捕,只能一路躲躲藏藏,慌不择路地朝着村里跑。
毕竟除了上河村,她实在不知还能去往何处。
而在胡宅的日子,绍大丫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这一切,她都归咎于那位将自己推进火坑的养父,以及绍家众人。
这些人拿着她的卖身银子,吃香喝辣,却独留她在那受苦。
绍大丫怎能咽下这口气。
这三天来,路上的雪越下越大,她被迫躲在一处破庙里。
所幸她临走时在胡家拿了不少东西,才不至于被冻死或饿死在破庙。
直到今早,外头的雪渐渐小了,绍大丫幸运地碰到一个赶着驴车的圆脸胖妇人,好不容易用一根银簪子求得对方,才被送回下河村。
赵氏见状,结结巴巴地说道:“死……死丫头,你莫不是……是偷跑……回来的吧,你这……这是……要给绍家……招惹大祸啊。”围在火堆旁的其余人,都像看洪水猛兽一般盯着绍大丫,眼里满是埋怨和嫌恶。
绍大丫闻言,并不急着开口,只是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赤金镯子。刹那间,所有人都闭上了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镯子上,眼神中满是贪婪。
“我是回来看望爹爹的,没想到半路上下起雪来。你们放心,等雪化了我就回胡家去。”众人听闻,一时面面相觑,可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总之先把金镯弄到手再说。因而,这会儿倒是没人再出声赶她走了。
恰在此时,四丫从外头抱了半捆柴进来,手里还拎着个熬药用的粗瓦罐。绍大丫很自然地从行囊里拿出一小包药材,当着众人的面,自顾自地解释道:“胡老爷倒是对我宠爱有加,只是夫人善妒,时常背着老爷打骂我们。我求了老爷许久,这才让我回来养伤。”
绍家人闻言,也只信了三分,心想着大不了等雪化了,就把这丫头抓回胡家听候发落。
四丫往火堆里添了柴,又往瓦罐里装了大半罐白雪,将其吊在柴火上方。等雪化成水后,便把药材倒进瓦罐中开始熬煮。
赵氏看着四丫身上多出来的那件短袄,眼神闪烁,阴阳怪气地说道:
“哼,难怪你这丫头……这般殷勤,原来是……是得了好处。”
说着,她又斜睨了两个儿媳妇一眼,嫌弃她们不会来事儿,不然这件衣服哪能落到一个死丫头片子手里。
众人不确定绍大丫是否真的是偷跑回来的,此时当着她的面,态度还算客气,就连四丫身上的衣服也暂时没人去抢。
然而,随着火堆中新添的柴燃烧起来,沾湿的柴火冒出阵阵烟雾,与药汁的味道在屋里弥漫开来,熏得众人不时咳嗽出声。
“咳咳咳……”
绍大丫用帕子捂着口鼻,轻咳几声,目光环视四周,没看到某人的身影,不禁皱眉询问:
“……爷爷,我爹去哪了?怎么不在这屋里?”
“哼,他啊,人家怕是早跑到岳丈家享福去了,哪还能想起家里的父母兄弟。”
老二绍长贵语气酸溜溜地说道。
可这话却让还不知内情的绍大丫瞪大了眼睛,神色瞬间扭曲,声音忍不住拔高:
“你说什么?所以他当初拿着我的卖身钱,转头就用来娶媳妇了?!!”
见她脸色不对,老爷子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却突然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在地。
而旁边,几个年幼的孩童此时早已被满屋的烟雾熏得倒在父母身上。
老爷子等人见状悚然一惊,下意识侧头看向目光阴鸷的绍大丫……
“你,嗬,嗬——”
话未出口,老爷子等人便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绍大丫见状,眼中寒芒闪烁,猛地抬起脚狠狠踢在老爷子头上。
老爷子的脑袋“砰”的一声歪到一边,却依旧毫无反应。
绍大丫这才转过头,朝着旁边的四丫使了个眼色,那眼神冰冷而锐利。
四丫捂着口鼻,见状心领神会,当即飞速转身一把拉开房门。
刚一打开门,凛冽的冷风便“呼呼”地往屋里灌,那风声犹如猛兽的咆哮,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吞噬殆尽。
冷风径直扑向屋子中间燃烧着的火堆,火苗在狂风中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被无情地吹灭。
随着火苗的熄灭,屋内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温度也瞬间被吹散,寒意迅速蔓延,很快屋里屋外便一般冷了。
直到此时,四丫才缓缓松开捂住口鼻的手。
她的目光落大丫身上,看到对方将还有余烬的焦木挨个戳在绍家人身上。
只听见“滋滋”的皮肉声响,仿佛热油滴在铁板上,屋里瞬间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皮肉烧焦的味道。
“呕~”
四丫捂着嘴,胃里不住翻涌,眼中闪过畏惧和警惕,背在身后的右手紧紧捏着一根被磨得尖锐的铁杵。
她缓缓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你这么做,要是他们被疼醒怎么办?你那药……也是从胡家拿回来的吧,可别关键时候出差错。”
绍大丫侧过头,看着四丫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不禁挑眉嗤笑。
那笑容中满是不屑与嘲讽:
“怎么,这就把你吓到了?还是说……心疼你爹娘?”
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地上昏死过去的孙氏和绍志学身上,语气瞬间变得阴森如冰窖:
“他们自己吃饱穿暖,却把你当丫鬟般呼来喝去。你就这么犯贱,居然还关心他们的死活?”
“你想多了,我不过是好奇你那药的效果如何罢了。”
四丫强装镇定地开口反驳,神色虽努力保持不变,但微微颤抖的唇角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她垂眸遮住里面的暗色,缓缓从湿柴堆中抽出一根长棍,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每一个动作都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绍大丫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发现对方的确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神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些。
她用脚踢了踢边上的三房夫妻俩,抬头示好道:
“虽然外头的雪渐渐小了,但这天气实在古怪,谁也说不准之后会生出多少事端。
如今我们有了屋里这些粮食和保暖之物,要是节省些,兴许还能挨到明年开春。”
前提是早些处置掉这些碍眼的人,自己才能安心住下。
但那时,她们只要推说这些人受了凉而相继病死,也没有人会追究。
毕竟,以绍家人在村里的名声和“晦气”程度,发生什么事情似乎都很合理。
绍大丫神色阴狠,当下就利落的将老爷子等人身上的棉衣脱掉,随即环视屋中,很快从角落里找出一根麻绳。
她蹲下身子,将他们的手脚逐个捆住,手法熟练得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刽子手。
完事之后,她才直起身,朝着呆愣在旁边的四丫扔了一把柴刀。
看着对方比起自己离开前,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身形单薄如纸的模样,绍大丫不禁挑眉,语气满是蛊惑道:
“想来这几月来你在家也不好过吧,如今有机会报复回去,你还在犹豫什么?
喏,既然他们从没将我们当人看待,我们又何须对他们手软?”
“不,不,我……”
四丫语气磕巴,像是被脚边突然出现的柴刀吓着了一般,慌忙连退数步。
她满脸惊惧,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看向绍大丫,语气惊惶道:
“你,你什么意思?”
她不过是想好好活着而已,可没想要杀人啊。
“你若心里有恨,大不了就同方才那般……折磨他们几下出出气,杀……杀人可是犯法的事。你可莫要自误……”
“愚蠢!”
绍大丫大声呵斥,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如同炸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