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利亚相处的时光,虽谈不上洋溢着温馨,但也绝对没到令人心生厌烦的地步。
这个神秘而奇怪的女人如同一面过于澄澈的镜子,她从不刻意讨好,也不会故作谦卑。她给予佩图拉博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件物品、每一份情绪,皆是发自肺腑,纯粹而自然。
这种毫无算计的相处模式本该令人倍感舒适,可佩图拉博却时常感到困惑。
为什么她对他毫无索求?
没有试探他的价值,没有要求他回报庇护之恩,甚至连最基本的服从都未曾期待。
这种纯粹的给予违背了逻辑——根据他脑中突然涌现的知识记载,绝大多数的善意背后都藏着利益链条。
可利亚偏偏并不属于那绝大多数。
由于百思不得其解,佩图拉博的情绪如同被阴云逐渐笼罩,从最初的困惑悄然转向了不满,甚至隐隐夹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气愤。
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股怒火究竟从何而来。
是因为利亚对他毫无所求,让他在这份纯粹的相处中,竟生出了一种被忽视的错觉?
还是因为末日即将降临的沉重压力,让这份本应纯粹的关系也变得复杂难测,从而引发了他内心的愤懑?
他无数次在心底反复思量,却始终无法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骨子里那股与生俱来的高傲,又如同坚硬的铠甲,将他层层包裹,让他拉不下脸面去向利亚询问缘由,只能任由这股复杂的情绪在心底肆意蔓延。
她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了七天。
在第八天的夜晚,剧痛突然撕裂了男孩的意识。
佩图拉博在睡梦中突然弓起身子,脊椎弯成痛苦的弧线。
原本整齐有序图书馆似乎突然地在意识宫殿内坍塌。成千上万的书架倾倒,海量知识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刷着他的神经。
被褥在指间碎成布条。
但最可怕的反而不是疼痛,而是感知到过去七天的记忆被系统性覆盖的恐怖。
“利亚……”这声呼唤脱口而出时,他自己都惊异于其中的脆弱。
就在他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时候,利亚的身影不知何时跪在了木床前。冰凉的手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触感,轻轻贴上了他滚烫似火的额头。
佩图拉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了抓住利亚的衣角,仿佛这是唯一能锚定自我的缆绳。
冰凉触感逐渐漫过太阳穴。某种超越物理法则的力量温柔包裹住即将消散的记忆碎片,像修复一本被撕碎的画册般将它们归位。
数小时后。
佩图拉博悠悠转醒,意识逐渐回归。他惊觉自己整个人连同身上的衣物,都浸泡在一个装满水与冰块的大木桶里。冰水包裹着他,带来丝丝凉意,却也让他有些许的不自在。
佩图拉博迅速检索记忆宫殿,然后发现自己仅丢失了少许短期记忆,不算特别严重。
就在他紧绷的神经稍有松弛之际,利亚的声音突然响起。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刚才体温高得离谱,感觉都能直接烤肉了!”
“我脑子里的百科全书强制性给我灌输知识,”佩图拉博抬起手,指了指太阳穴,“就像一台电脑同时运行太多程序,直接导致系统崩溃。”
冰水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涟漪,男孩到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中还抓着一片撕裂的布片——那曾是属于利亚的衣服一角。
利亚突然伸手拨开他额前湿发。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让男孩浑身僵硬,他下意识捏紧拳头,将布片藏于手心。
“所以……这算是一种生长痛?”
“……或许是。”
“我给你用了治疗致命伤,看现在的情况,法术应该是起效了……下次给你提前做个*安保措施*,可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说罢,利亚挪开了自己的手。
而此时的佩图拉博头已经低得快要埋进水里,他毫无意识地揉搓着布片,嘴唇动了动,最终有些别扭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谢谢。”
……
佩图拉博降临伊斯塔万三号的第十天,天空被钢铁流星撕裂。
成百上千个空降仓如诸神掷下的惩戒之锤,带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声,自苍穹轰然坠落。
这景象可谓是既可怕又美丽。它们凶狠地砸入圣歌城,坠落在领唱者宫殿、妖鸣堡和陵墓高塔附近。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地面或建筑的剧烈震颤,碎裂的石块如暴雨般四溅。而这一切,也正式宣告了一场充斥着欺骗与阴谋的战争,就此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除了这场背叛的幕后策划者,利亚和佩图拉博同样将目光紧紧锁定在地表的局势上。
不过,他们并非借助冰冷的科学探测手段,而是通过一面神奇的镜子——一面由法术与普通镜子巧妙结合而成的“魔镜”。借助它,她们能洞悉整个圣歌城的一举一动。
当然,她们并非在欣赏这场毫无意义的血腥屠杀,而是在留意着其他关键情况。
“这些战士搭乘的降落工具,底部的火箭推进器只有减缓下降速度的功能。”佩图拉博突然说道。
“所以他们没办法借助这东西返回天空?”
“是的。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单向旅程。除非有人从轨道派下飞行器前来接应,否则他们注定要在这颗垂死的星球上腐烂。”男孩停顿了一下,“就像你说的那样,这的确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背叛。”
利亚的呼吸微微停滞。
尽管她早已知晓结局,但亲眼见证这场背叛的精密程度,仍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所有退路都被无情斩断。
“我们就这样一直等着?直到一方死干净,一方离开?”男孩又问。
利亚苦笑了一声:“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冷酷到对此无动于衷。但如果机会出现……”
“别忘了带上我。”佩图拉博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
利亚转身,认真审视这个以惊人速度成长的男孩。短短十天,他的身高已经接近自己,肩膀的宽度暗示着即将到来的强健体魄,宛如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树苗,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他本可以成为任何世界上最耀眼的星辰,利亚想。但命运却将他抛向这颗正在死去的星球。
唯一的希望,就藏在那些被背叛的战士身上。
利亚知道,在战争结束的数月之后,一艘飞船会来到这里,寻找幸存者。
这也是佩图拉博唯一离开的机会。
“好。”利亚点点头。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头顶的岩层再次剧烈震颤,细小的尘埃如雪花般纷纷飘落,仿佛这颗星球在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发出无声的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