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守国门,马革裹尸还,将来战死了,尸骨也埋在护着的山河下。
墓碑上不用刻太多字,只一句“镇西将军沐云汐,守雁门三有五年”便够了。
可覃芊落的出现,像颗带着暖意的小石子,砸破了我这潭死水般的打算。
京城太久没有这样鲜活有趣的人了:她眼里的光、心里的话,连偷食桂花糕时鼓着的腮帮子,都透着股活气。
她蹲在相府墙根喂那只瘸腿狸猫时,会把桂花糕掰成碎块,指尖捏着递过去,轻声细语哄。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这里还有好多,都是小厨房刚蒸的”。
狸猫怯生生蹭她指尖,她笑得眼尾翘起来,像只偷着乐的小狐狸,连耳尖的银珠都晃得欢。
她研究木刻时,会对着块梨木料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在木料上划着弧度。
心里嘀咕“这纹理顺,适合雕玉兰,花瓣得薄得透光才好看,花萼上的绒毛得用游丝刻,细得像头发丝才显真。
雕完了还得用细砂纸磨三遍,摸起来才不扎手”。
我想多留些日子,看看她还能闹出些什么新鲜事,听听她心里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前尘旧事。
哪怕只是远远看着她的月白身影从宫墙下走过,衣角扫过开得正好的海棠,留下点淡淡的香,也觉得甲胄上的寒气都淡了些。
直到那日在朝堂议完西北战事,皇上拍着龙椅准了我增兵三千守雁门关的奏请。
满朝文武都躬身称颂“将军英明,陛下圣明”,声音震得殿梁上的灰都掉了些。
她却站在文臣最末尾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小阴影,像落了层薄雪。
我握着剑柄的手松了松,指节的酸麻还没缓过来,正想转头同她说句“往后粮草充裕。
你不用再在心里念叨‘军饷被克扣,将士冬天要挨冻’了”。
忽然听见她心里的声音,沉得像浸了冰水的铁,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像断了的弦。
她前世死的那般惨烈,那般不甘,像有细密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心脏最软的地方,攥得我发疼,连呼吸都跟着滞了半拍。
我那时只当是想起了爹娘战死雁门关的模样,攥紧了佩剑“断雪”的剑柄,指节泛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没敢深想那疼里藏着的、不属于回忆的别的滋味,只当是同病相怜的共情。
直到后来,左右相府张灯结彩,红绸绕满了朱红的廊柱,连门楣上的“左相府”匾额都裹了红布。
门前的石狮子披了红绫,嘴里还叼着大红花,连狮子的眼睛都描了红。
檐角挂着的大红灯笼,亮得能照见天上飘着的流云,连风都带着喜庆的暖,吹在脸上不似平日的凉。
我穿着一身簇新的银甲,甲片擦得发亮,连头盔上的红缨都梳得整整齐齐,用青缎子扎了个结。
以“同僚”的身份去贺喜,却不敢走进那满是喜庆的院子,只站在墙外的老槐树下。
树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像在替我数着心里的涩,一滴一滴,落得满地都是。
里面传来司仪高而亮的唱喏声:“新人拜堂——一拜天地!”那声音像根线,牵着我的心往上提,提得老高。
又狠狠往下坠,砸得心口发闷,连呼吸都重了。
我悄悄踮脚往里望,看见覃芊落披着绣满并蒂莲的红嫁衣,凤冠上的珠串晃着细碎的光。
步摇随着她弯腰的动作轻轻颤,珠串碰在一起,叮铃响得悦耳。
苏锦韵穿着同色的嫁衣,戴着同样的凤冠,手里拿着红绸的一端,另一端缠在她的腕上。
红绸绕了三圈,像缠紧了的缘分,解不开,也拆不散。
两人并肩而立,指尖在红绸下悄悄扣在一起,她抬头看苏锦韵时,眼里的笑像盛了蜜。
连耳尖都透着粉粉的红,像三月里刚开的桃花,嫩得能掐出水。
那一刻,先前那点针扎似的疼忽然翻涌上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像吞了口刚从檐角掰下的雪,冰得牙酸,从喉咙一直凉到心口,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心动的开始,竟不是金銮殿上那抹撞进眼里的嫩白,不是她喂狸猫时软乎乎的碎笑。
而是那日听见她前世遭遇时,那一阵没头没尾、连自己都没看懂的心疼。
疼她前世的惨烈,疼她心里的不甘,更疼她明明装着满肚子刀光剑影,却要顶着个娇怯的小模样,在这里小心翼翼地活着。
可惜啊,被那只早早就盯上她的狐狸苏锦韵,抢了先。
人家心思细得像绣娘的针,比我这粗人强百倍。
从她蹲在墙根喂狸猫时,就递了干净的细棉帕,帕角还绣着小朵的兰,针脚细得像游丝,怕她指尖沾了灰。
从她研究木刻时,就托人从江南带来最趁手的雕刀,一套七把,有斜刀、平刀、游丝刀,刀刃磨得发亮,吹毛断发。
刀柄上还刻了她的小字“芊”,用的是暖玉,握着手感正好,不硌手,冬天也不冰。
从她得官身进了朝堂,就陪着她查盐铁司的账目,夜里同她一起在灯下翻账本,烛火暗了就替她剪烛芯。
烛泪滴在烛台上,都替她擦得干干净净。
递茶时都记得她不爱喝太烫的,总晾到温温的才送过去,杯底还衬着棉垫,怕冰了她的手。
连她心里随口念叨一句“今日家里的桂花糕有点干,噎得慌”。
次日清晨,苏记点心铺的伙计就能提着两盒热乎的杏仁酪,规规矩矩送到左相府门口。
笑着说“我家丞相听姑娘说桂花糕干,特意让厨房用新磨的杏仁做了酪,加了点蜜,解腻,还温着呢”。
哪像我,连送个雕着玉兰的暖炉,都要找“军营作坊多做了一个,放着也是浪费。
你体弱,冬天手容易冻,拿去暖手”的借口。
连“我特意照着你说的游丝刻,雕了半个月”都不敢说。
连想找她说话,都要借着“给覃相传送边境军报”的由头,在花厅里坐得手脚发僵。
盯着茶杯里的茶叶沉了又浮,浮了又沉,直到茶叶都沉了底,才敢憋出一句“近日天寒,早晚出门多穿件衣裳,别冻着”。
喜宴上,红烛高燃,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淌,像断了的泪珠子,一滴滴凝在台面上,映得满厅通红,连空气都染成了红的。
她端着酒杯来敬我,红嫁衣衬得她眉眼更亮,像落了星光,凤冠上的珠串碰在一起,叮铃响得清脆。
“沐小将军,”她笑着,声音软乎乎的,像浸了蜜的杏仁酪,甜得人心头发颤。
我接过酒杯,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她的手温温的,像春日刚化的溪水,带着点软,我却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了回来。
怕她察觉我掌心的汗,那是紧张的,也是遗憾的,汗湿了掌纹,连剑柄的纹路都印在了手上。
强装镇定地抬手,把酒杯举到眼前,借着酒液的反光掩住眼里的涩。
仰头把酒喝了,辛辣的酒液烧着喉咙,像着了火,却压不住心里的堵。
像有片干了的玉兰花瓣堵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硌得慌。
转身时没留神,手肘撞翻了案上的银酒杯,琥珀色的酒洒在红绸桌布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像我没说出口的心事,漏了半分,却没人看见。
宾客们都在笑闹着敬酒,猜拳声、贺喜声裹着酒香飘过来,没人注意到角落里我的失态,连引路的小厮都只顾着给贵客添酒。
我退到更偏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砖墙,看着她被宾客围着敬酒。
苏锦韵总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有人劝她喝烈酒,她就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笑着说“她酒量浅,沾不得烈的,我替她喝”,仰头就干了杯里的酒,还不忘用指腹替她擦去嘴角沾着的酒渍。
眼里的护着,像护着块稀世的玉,连傻子都看得出来。
忽然想起那日在相府花厅,她抱着暖炉摩挲着玉兰纹样,指尖划过花瓣上的游丝纹。
笑着说“沐小将军手真巧,雕得比画里的还好看”时,心里冒的那句极轻的话,轻得像风拂过水面。
原来那时,她心里已有了苏锦韵,那句惋惜里藏着的,从来不是对我的遗憾。
只是我迟钝得像块浸了雪的榆木,没懂那话里的弯弯绕。
还傻愣愣地以为,只要能多陪她些日子,只要把《考工记注》背得滚瓜烂熟,总能让她看见我描在字旁的玉兰。
也怪不得我迟迟没动作,谁能料到苏锦韵那家伙竟如此不讲究?
她都快三十的人了,鬓角都见了些浅霜,好吧,她才二十几,鬓角连根白丝都没有。
手指修长得能捏稳最细的游丝刻刀,连翻账本时指尖划过纸页都透着股文气。
但我偏要在心里把她往三十上数,连带着她眼角那点笑纹都放大了看,我才不承认是堵得慌,故意怄气。
毕竟,她竟盯着刚及我肩甲、还会把桂花糕偷偷藏进袖袋鼓出个圆滚滚小团子的覃芊落不放。
那丫头啃糕时嘴角沾着糖渣,都要趁人不注意用手背飞快蹭一下,蹭完还探头探脑看有没有人发现,傻得让人心尖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