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还掐着日子细细盘算:等芊落长到十四岁,褪去些孩童的稚气,眉眼长开些。
不再是那个蹲在相府墙根喂狸猫会沾得鼻尖带灰、连猫毛都缠在发辫银铃上的小丫头,便把那方雕了整月的玉兰木匣捧去。
那木匣是我托京中老木匠挑的三十年老梨木,纹理顺得像江南的春水,摸着手感温润,凑近还能闻见淡淡的木香气。
里衬着她最爱的月白锦缎,是托苏记布庄染了三回才对上的色。
第一次染浅了发灰,第二次深了发蓝,第三次才调出像她袖口那样的柔白。
连匣盖边角都用细砂纸磨了十遍,光溜溜的不硌手,连我自己都试过,指尖划过不会勾丝。
匣里除了雕得薄如蝉翼的玉兰摆件,花瓣上的绒毛用游丝刻细得像初春的新柳丝。
花芯用赤金粉细细描了点,亮得像她眼里的光,还压着张我练了百遍才写顺的字条,只四个字:“我心悦你”。
墨是选的徽墨,磨了半个时辰才出的浓淡,挑了最衬她字迹的浅黑,怕墨色太重吓着她。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开春刚过,轩辕国密探被发现,她揣着前世战斗经验,一头扎进了兵部的军帐里。
帐中挂着的三丈舆图被她画得密密麻麻,红笔圈着敌军的粮草营。
连囤粮的草垛数量、守营兵士的换岗时辰都标得清清楚楚,黑笔勾着迂回侧击的路线。
连箭楼的间距、护城河的深度、甚至河底的泥沙厚度都算得精准。
军帐的灯从早亮到晚,灯油添了一回又一回,灯芯都烧短了半截,连饭都要亲兵温三回、催五遍才顾得上扒两口。
嘴里还含着米粒就含糊念叨“左翼骑兵得再调五百,防着他们绕到后方抄粮草,还得留二十人带烽火铳,遇袭就发信号”。
我揣着刚从“福源斋”买来的热乎桂花糕。特意让掌柜多放了两成糖。
是她上次偷藏糕子时,对着墙根狸猫小声念叨的“要是再甜点就好啦”,用油纸包了三层,揣在怀里焐着,想去递到她手里。
却被守帐的亲兵小李拦在门外,小伙子一脸为难地挠头。
“沐小将军,真对不住,小覃大人吩咐了,没捋完这叠舆图,谁也不见。
连覃相来都得在帐外等半个时辰,您还是先回去吧?”
连找个借口递东西、凑在她身边说句“累不累,喝口茶歇会儿”的机会都难。
只能站在帐外,听着里面她翻舆图的“哗啦”声,把桂花糕揣得更紧,直到糕凉了,糖都凝在了油纸里。
好不容易熬到深秋,她披红挂彩凯旋。
马背上插着缴获的轩辕国玄黑大旗,旗角还沾着未干的血,被风吹得猎猎响。
银甲上蒙着尘土,却掩不住眼里的亮,像落了满眶星光,连风吹起发辫上的银铃,都响得比平日欢快。
城门口挤满了百姓,扔来的野花落在她马前,她笑着挥手,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
我攥紧了怀里的玉兰木匣,指腹都按出了红印子,连甲片都被硌得发疼,正想趁着庆功宴挤到她身边。
宴席设在宫门外的广场,摆了百十来桌,她肯定会坐在覃相身边。
我绕三圈总能凑过去,把木匣塞给她,哪怕只说一句“你看”。
可皇上一道明黄圣旨却“啪”地砸在我面前,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喧闹:“沐小将军接旨!
蛮夷趁我朝兵力空虚,突袭雁门关,边关告急!命你即刻领兵驰援,不得延误!”
我僵在原地,怀里的木匣像灌了铅,连叩首时都觉得沉。
马蹄踏过雁门的初雪,雪粒子打在甲胄上沙沙响,甲胄上的霜结了又化,化了又结。
一路风沙一路厮杀,枪尖挑落过敌军的头盔,盔缨上的毛粘在枪刃上。
箭羽擦着耳边飞过,钉在身后的树干上,箭尾还在颤。
马掌踏碎过结冰的河面,冰水溅在靴筒上,冻成了冰壳。
一去便是半年,连封给她的信都不敢写,怕耽误她查贪腐,更怕信里漏了“我想你”的心思。
等我满身风霜、甲胄染着干涸血污地回来,京城里的玉兰花都开谢了。
左相府墙外的那株老玉兰,落得满地白瓣,被往来马蹄碾成了泥,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挑着残雪,像极了我空落落的心。
刚进城门,就看见苏锦韵提着个描金锦盒,慢悠悠往左相府去。
锦盒上绣着缠枝莲,是她偏爱的素净纹样,连系带都打得整整齐齐。
嘴角噙着那副永远似笑非笑的模样,连走路都透着股胜券在握的从容,靴底踩过石板路,都轻得像怕惊着相府里的人。
亲兵小周凑在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连头都不敢抬:“将军,这半年您不在,苏相和小覃大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小覃大人那神秘空间,苏相都能随意进出,上次我去左相府送军报,还看见苏相帮小覃大人收拾雕木刻的工具。
废木料都用锦盒分门别类收着,连一片带木纹的小木屑都舍不得丢,说‘留着能当柴烧,冬天暖手’。
刻坏的木牌也收着,用砂纸磨平了,说是‘芊落练手的,得留着’。
那模样,比亲姐妹还亲。”
气吗?怎么不气?
夜里躺在军帐里,想起苏锦韵那副笑眯眯、实则步步为营的模样,我都能把佩剑“断雪”的剑柄攥得指节泛白。
连虎口都磨得发疼,剑穗上的红缨都被揪得乱蓬蓬,像我乱糟糟的心。
不是没挣扎过,她查盐铁司贪腐案,我连夜调来了军册,从开国到现在的都翻了出来,堆得比我还高。
指尖沾着账本的霉味,指甲缝里都嵌了墨渣,眼睛熬得通红,连眼尾都泛着血丝,帮着找银钱往来的疏漏。
连“某商号买铁十斤,价银五两,比市价高一钱,掌柜签字笔迹和上月不同”都标了出来,生怕漏了一点。
她研究浊河治水方案,我冒着暴雪去河堤测水位,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要拔半天腿。
靴子里灌满了冰碴子,冻得脚趾发麻,连知觉都快没了也没吭声。
只想着把泥沙厚度、水流速度、堤岸坡度算得再准些,能帮她省点事,让她少熬两个夜,别累得又在案上趴着睡着?
甚至看见她蹲在左相府墙根喂那只瘸腿狸猫,她指尖沾了灰,还沾着猫毛。
我特意绕了三条街,去布坊买了块细棉帕,帕角还让掌柜绣了朵小玉兰。
比她雕的还小一圈,针脚细得像游丝,连线头都藏得看不见。
可刚走到墙根,就看见苏锦韵“恰巧”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块更软的云锦帕。
雪白雪白的,还带着淡淡的兰花香,是她惯用的熏香。
苏锦韵笑着替芊落擦了手,擦得极轻,像碰易碎的瓷,连指缝都擦到了。
还凑在她耳边轻声说“沐小将军粗手粗脚,帕子边角没磨平,别刮着芊落的嫩手,划个小口子多疼”。
她太懂芊落的心思:知道她怕麻烦,便把查账的算盘、整理的文书全揽了,连账本都按日期排得整整齐齐,标注好重点。
知道她爱钻研武器,便把雕刀、木料、细砂纸备得比她自己还周全。
连磨刀石都分了粗磨、细磨两种,磨好的刀用锦缎裹着。
连她不爱喝太烫的茶,要温到“入口不烫舌,含着正好能暖嗓子”的程度,她都记得分毫不差。
每次递茶都先用唇碰一下杯沿试温,烫了就吹吹,凉了就换。
我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只会说“天寒了添件衣裳”“别熬太晚伤身子”。
连句软乎乎的“你制作时我帮你扶着木料,省得手酸”都不会说。
更别提像苏锦韵那样,把她的心思揣得明明白白,哪里是她的对手?
只是再气,也不敢真对苏锦韵做什么。天玄刚平定轩辕,朝堂里还有不少留下的蛀虫没清干净。
盐铁司的老账还没捋完,地方上的赋税、流民安置都等着理顺,连各州府的粮仓盘点都得苏锦韵盯着。
百废待兴的光景,全靠她这个右丞相撑着半边天,连皇上都得让她三分,遇事总问她的看法。
芊落心里装着前世卧底暴露时被严刑拷打的疼,今生既要查贪腐、理军务,又要操心百姓的衣食住行。
夜里总梦见前世的种种,醒了就坐在案前发呆。
苏锦韵是唯一能坐在她身边,听她含糊说梦话,替她盖好被子,天亮后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是唯一能替她扛住背后风雨的人,她查贪腐得罪了人,苏锦韵帮她挡着明枪暗箭。
她治水缺匠人,苏锦韵连夜从江南调人来。
我是镇西将军沐家的女儿,爹娘战死在雁门关后,我便只记得一句:“守好这山河,比什么都重”。
把“守土安邦比性命还重”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那时的天玄,实在离不得苏锦韵,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毁了家国安稳。
让爹娘用命护着的山河,再起波澜——那样,我就成了沐家的罪人。
她们成亲那天,我回府后,我把自己关在书房,从午后喝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