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乔践祚称帝后。
那座曾见证过无数朝会盛典、象征着大理国无上权威的金銮殿,转瞬间便褪去了往日的庄严气象,成了一座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巨大坟墓。
殿内的梁柱依旧巍峨,盘龙金柱上的鳞爪仍似欲腾空而起,可四处弥漫的压抑感,却像终年不散的寒气,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
象征着文治武功的匾额蒙了层薄灰,百官奏对的青石地砖上落着无人清扫的枯叶。
段乔身上那股如烈火般灼人的尚武之风,早已将这座殿堂里的书卷气彻底冻结、碾碎。
朝会?段乔登基后只在最初那几日,象征性地露过几次面。
龙椅上的锦缎垫还没焐热,他便对百官奏对时的冗长拖沓、各地送来的繁琐请报生出了彻骨的厌倦。
在他听来,那些关于田亩赋税的盘算、水利农桑的规划、边境盗匪的剿抚之语,都像是夏日里围在耳边嗡嗡作响的蚊蝇,苍白又无力。
远不如一本泛黄武学典籍里的招式图谱来得鲜活诱人。
往往不等户部尚书念完账册,他便会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久而久之,连那些最敢言的老臣,也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御书房彻底变了性子。
曾经堆积如山、等着皇帝朱批的奏折,如今被远远地挪到了墙角,蒙着厚厚的灰尘,像是被遗弃的旧物。
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断从全国各地搜刮来的武功秘籍,堆得比原来的奏折还要高。
竹简上的漆皮早已剥落,露出里面暗黄的竹纤维;
帛书被虫蛀得满是孔洞,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用朱砂绘制的经络图;
还有些写在皮革上的异域功法,散发着陈年的膻气;
甚至有几片金箔玉片,上面用细如发丝的刻痕记录着失传的绝学,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
段乔整日浸在这些东西里,白日里翻来覆去地比较不同指法的运劲诀窍,夜里便在宽敞的书房里挥拳踢腿,将那些招式一遍遍演练。
原本铺着波斯地毯的地面,被他踩出了深深的脚印;
墙上挂着的名家字画,早被他练掌时带起的劲风刮得粉碎,如今索性空着,露出里面斑驳的墙皮。
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已被他用近乎粗暴的法子练到了旁人难以企及的境地——
这绝非境界上的通透悟透,而是仗着他那身与生俱来的浩瀚内力强行催发。
指尖弹出的不再是凝聚内敛的指力,而是如同熔化的黄金般、带着灼热气浪的金色光束,射穿厚重的宫墙时,轻松得如同穿透一张薄纸。
从五本寺(天龙寺别称)强索来的“摩诃指”“无相劫指”等精妙佛门指法,到了他手里,也都成了威力绝伦的破坏工具。
指风掠过之处,坚硬的青石板上会留下深深的凹痕,精铁铸就的烛台能被轻易洞穿。
段乔从不去琢磨其中蕴含的佛法意境,也懒得研究招式的变化之道。
只一门心思追求那种最直接、最能宣泄力量的方式,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抚平他心底那股莫名的躁动。
大理边境的哀牢山,几股悍匪见朝廷更迭、政令废弛,越发猖獗起来。
他们不仅劫掠过往商旅,还敢洗劫靠近山脚的村镇,杀人放火,手段凶残得令人发指。
那些侥幸从火光里逃出来的百姓,在残垣断壁间抱着死去的亲人痛哭,哭声顺着山谷飘出老远。
幸存的县令和守备官员急得满嘴燎泡,写满血泪的加急求救文书一封封送出,如同雪片般飞向国都。
这些沾着百姓血泪的奏报,先堆在尚书台最显眼的案几上,值守的老吏看着上面“十室九空”“尸横遍野”的字眼,手抖得连毛笔都握不住。
最后,还是被惶恐的值守小太监,用竹筐一筐筐地送到段乔的御书房——然后,就被他随意地一脚踢到墙角,和那些旧奏折作伴,落满灰尘。
有一次,他练“无相劫指”时收势不及,指风恰好扫过那堆奏报,瞬间便将最上面的几本震得粉碎,纸屑飞得满书房都是。
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废纸。
皇帝对此,自始至终置若罔闻。
南方澜沧江流域,已经连续数月滴雨未降。
田畴裂得像老龟的背甲,缝隙宽得能塞进手指头;田埂上的禾苗枯焦得如同被野火烧过,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
农夫们黝黑的脸上蒙着层灰,一道道皱纹里刻满了绝望,跪在干裂的土地上,用手刨着土,却连一粒像样的粮食都刨不出来。
州官的奏疏写得字字泣血,请求朝廷开放常平仓赈济灾民、减免受灾州县的赋税、调集民夫兴修水利引水。
这份关乎万千黎民生死的奏疏,送到段乔的龙案前,只短暂停留了片刻。
彼时,他正捏着一份从南诏故地缴获的残卷,上面用古巫文记载着“蚩尤锻体法”的片段,那些扭曲的符号像是有魔力,让他看得如痴如醉。
奏疏上“旱灾”“饿殍”的字眼扫过他的眼帘,连一丝涟漪都没能荡起。
他随手一挥,一股无形的劲风卷起奏疏,不耐烦地叱道:“些许旱灾,也来烦朕?地方官员是干什么吃的?滚!”
那奏疏在空中打了个旋,轻飘飘地落在墙角的“纸山”上,再也无人问津。
赈灾?在他心里,哪有练成这篇残招、让自己的力量再涨一分来得重要?
整个大理国的行政体系,在新皇的漠视和百官的恐惧中,迅速滑向了半瘫痪的边缘。
官员们见皇帝不理政事,便也上行下效,有那贪心的,借着赈灾的名义克扣粮款,把国库的银子往自己腰包里塞;
有那胆小的,干脆整日泡在府衙后宅,不问窗外事;
只有少数几个忠直的官员,看着朝堂上未散的血光、新皇暴戾的性子,急得直跺脚,却也只能对着空荡荡的朝房徒然叹息,无力回天。
皇宫外,是这个国家日渐糜烂的疮口,百姓在苦难里挣扎;
皇宫内,段乔所在的区域,却成了一个只闻拳风破空、内力激荡、书页翻动的封闭炼狱——
一个用绝世武力筑起高墙,将外界苦难彻底隔绝在外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