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壮所传回的每一个词,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嬴政紧绷的神经。
“高墙壁垒”,那岂是祈福静养的规格?
“远超城需”,供养的是什么?是兵甲?是爪牙?
“隔绝窥探”,掩藏着何等不可告人的秘密?
“孟氏勾连”,关中旧族果然涉足其中!
“雍城......”嬴政近乎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微光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果真成了蛇窟蚁穴!豺狼当道!”
他心头低吼,隗壮的情报,狠狠烙在了他最深的忧虑之上,彻底印证了他心中那个最坏的推测。
自嫪隐陪伴母后移驻雍城“祈福”不久,那些散落在北地山林河谷、看似与世无争的隐士、游侠、术士,便不约而同地向雍城汇聚。
那些人,绝非去朝拜宗庙。
分明是被精心挑选、秘密聚集起来的亡命之徒、诡秘术士、煽动之辈。
此刻,,他们正蛰伏在那座供奉着大秦历代先君英灵的旧都,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只听命于某个阴谋主脑的武装力量。
“嫪隐.....”嬴政心中低吼,带着刻骨的寒意与滔天的杀机。
他笃定,这弥天大罪,必然与这个依附于母后阴影下的阉宦脱不开干系。
只有他,能利用雍城的地利和母后的身份,行此大逆不道、祸乱国本之举。
他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母亲赵姬的面容,那张脸,此刻却在他心中显得模糊、忧郁,带着一丝令他心寒的茫然与疏离。
她对此......可曾知晓?
若她知晓.....若她对这正在雍城疯狂滋长的叛乱视而不见.....甚至参与其中.....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几乎窒息,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刺痛瞬间被更汹涌、更冰冷的滔天怒火所取代。
“来人!”
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骤然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殿门无声滑开,在门外侍立的刘高,几乎是嬴政话音未散的瞬间,便已闪身进入,无声地跪伏在地,姿态恭谨而迅捷。
“大王!”
“即刻密召陆凡与嬴战入宫!”
嬴政的命令斩钉截铁,简短、急迫,不容置疑:“要快!不得有片刻延误!令其由北宫密道潜行入宫!”
“喏!”
刘高心头凛然,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不敢有半分迟疑,抬头直视君王眼中那骇人的寒芒,只干脆地应了一声,便迅速倒退着滑出殿外。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嬴政一人。
他的目光并未追随刘高,也未在空荡的殿门处停留,而是重新落回案几之上,精准地锁定在另一卷摊开的密报上,那是前些日,李信自瓠口工地发来的急报。
“黑衣死士...目标明确,毁闸决口...败则自戕,身无标识...身份成谜...”
瓠口的每一个字,此刻在嬴政眼中都闪烁着诡异而危险的光芒。
这看似与雍城远隔数百里、意图瘫痪水渠命脉的袭击,却在他那已被隗壮情报点燃的思绪中,产生了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勾连。
韩人?疲秦?水渠?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嬴政的脊柱急速爬升,让他脊背发凉。
若...这些身份成谜、悍不畏死、敢于袭击国家命脉的死士,也与雍城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有关联...若他们的行动,是嫪隐或其背后势力庞大阴谋的一环...那么,其图谋就绝不仅仅是破坏一条水渠那么简单。
他们的目标,是整个大秦的根基,是要动摇国本。
是要趁着水乱,内外呼应。
嬴政霍然起身,几步便跨至悬挂在墙侧的巨幅秦国疆域图前。
他的手指从咸阳的位置猛然划过,最终,重重地、死死地按在了地图上那个代表着雍城的圆点上。
指腹下的图帛,似乎都在微微震颤。
隗壮需要时间,需要更深入地探明雍城的虚实,揪出那潜藏在最深处的蛇头。
但他孤悬敌境,身处龙潭虎穴,更需要强有力的支援和明确的指引。
想到此处,嬴政猛地转身回到案前,提笔蘸墨,在一方特制的、轻薄柔韧的秘制羊皮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笔锋凌厉,字字如刀:
令隗卿:
“雍城事,寡人尽悉。蛇蚁盘踞,其势已成,汝身处危境,当如履薄冰,务必谨慎,以汝之安危为上。
瓠口死士尽殁,其踪诡秘难寻。寡人洞察其奸,疑此獠与雍城暗流同出一源。
详查孟氏,盯粮铁,深探营建虚实,尤重其爪牙之数、所藏之器。
山林秘营,乃蛇窟之核心,汝当竭尽所能,探明其虚实布局、守卫换防之律、内部诡异动静,务求纤毫毕现。
寡人于此,静待卿之详报。
功成之日,紫绶金印,虚位以待。
政。”
“紫绶金印”四字,力透纸背,既是重诺,也是无形的鞭策与期许。
“月泓!”墨迹尚未干透,嬴政已沉声唤道。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殿门再次无声开启。
“大王!”
“将此密令,交予雍城信使。”
嬴政将写好的密令仔细卷好,以特制火漆封缄,递出:“八百里加急,星夜兼程,务必亲手送至隗壮手中。
沿途若有任何差池,提头来见。”
“喏!”
月泓双手恭敬接过,面色肃然,没有半分迟疑,躬身一礼,旋即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而迅疾地退出了书房。
书房门又一次合拢,将外界的黑暗隔绝,也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紧张、冰冷的杀机和孤绝的帝王意志牢牢锁住。
笃、笃、笃......
嬴政的指节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节奏似乎比之前更快、更急,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时间,估算着风暴抵达的距离。
少顷,嬴政起身,踱步至窗前,负手而立。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笼罩着脚下这座庞大而寂静的章台宫,笼罩着沉睡的咸阳城,也笼罩着危机四伏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