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目光穿透重重宫墙,投向西北雍城的方向,深邃的瞳孔中仿佛倒映着那座旧都阴影下正在疯狂滋长的毒瘤,倒映着母亲车驾停留的秘营,倒映着嫪隐那张阴鸷的脸。
他知道,一场足以撕裂山河的风暴,正在雍城那看似庄严肃穆的表象下加速酝酿、膨胀。
而他,大秦的王,必须比那风暴来得更快,更准,更狠!必须在那只伸向社稷根基的毒手彻底握紧、将大秦拖入万劫深渊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连根拔起,无情斩断。
就在这令人心弦紧绷的寂静中,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缕淡淡的、温润的食物香气,靠近了殿门。
“大王......”月汝柔和、带着关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
嬴政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方才的凛冽杀伐之气,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门被轻轻推开,月汝提着一个精致的食桶走了进来。
她动作轻缓地来到案前,从桶中取出一只温热的陶壶,将里面热气腾腾、散发着药草清香的参汤小心地倒入一只玉碗中,双手捧着玉碗,走到嬴政身后数步处站定。
“大王,已近三更,更深露重。”
月汝的声音温婉柔和,带着发自内心的担忧:“大王为国事夙夜操劳,殚精竭虑,劳心伤神。汝担心大王身体,熬了参汤,用的是老山参,最是安神补气。
请大王用些,提提神也好,稍解疲乏。”
嬴政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烛光下,他看着眼前热气氤氲的玉碗,闻到那熟悉的、带着一丝苦涩药味的清香。
随后,他的目光上移,落在月汝温婉而写满担忧的面容上。
那份毫无保留的、纯粹的关切,如同一缕微光,短暂地穿透了他周身笼罩的冰冷威仪。
那冰冷紧绷的轮廓,在氤氲的热气中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瞬。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温热的玉碗,指尖感受到汤碗传来的暖意。
“有心了。”
他低声说道,声音虽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方才的杀伐之气,多了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罕见的喑哑与...温柔。
这片刻的温情,短暂地映照出深藏于帝王威仪之下,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压力与孤独。
他低头,缓缓啜饮了一口那温润滋补的汤水,那暖流滑入喉间,带着一丝回甘,却丝毫未能驱散心头盘踞的、来自雍城方向的刺骨寒意。
他的目光,穿过殿内的温暖光晕,再次投向窗外那沉沉的、无边无际的、正孕育着撕裂山河风暴的浓稠夜色。
风暴将至,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比那阴影中的敌人,更加清醒,更加冷酷,更加...一往无前。
那碗温热的参汤,是片刻的慰藉,更是下一场残酷搏杀之前的...无声号角。
.........
翌日,章台宫的沉重尚未完全散去,嬴政的车驾便已悄然驶出咸阳,直奔郊外的鬼谷学苑。
学苑书房内,秦臻正伏案审阅墨枢新送来的弓弩机括图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笃、笃。”
这时,门外传来两声轻快却克制的叩击,打破了室内的沉静。
“先生,昨日批阅的文书已全部整理誊抄完毕,请先生过目。”萧何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
“进。”秦臻头也未抬。
闻言,门被轻轻推开,只见萧何身着崭新的学苑制式青衫,捧着一摞码放整齐的简牍和帛书走了进来。
虽极力掩饰,但那清澈眼神深处的一丝拘谨与近乎虔诚的专注,仍被秦臻眼角的余光捕捉。
萧何行至书案前约五步处停下,躬身行礼,声音清朗:“萧何,拜见先生。文书已按类别、日期排序整理,重要奏疏及往来密札另置于帛书之上。”
“好,甚是用心,先放在书桌右侧。”秦臻终于抬眼,目光在那摞不见丝毫杂乱的文书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在他眼中闪过。
萧何依言上前,动作轻捷地将文书分类摆放。
待摆放完毕,他正待退下,书房外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嬴政身着常服,身边只跟着刘高与月泓,已悄然而至。
他今日来得无声,似乎有意观察学苑日常。
待嬴政踏入书房内,他的目光瞬间便落在了这个陌生的少年身上。
他脚步微顿,视线在萧何专注的神情以及那摞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文书上扫过,上下打量了一番。
萧何察觉到有人进来,侧身望去,正迎上嬴政带着强烈审视意味的目光。他心头一凛,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纵然不识来者身份,但那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立刻意识到此人地位非凡。
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文书,再次深深躬身,垂首侍立一旁,姿态恭谨而沉静。
这时,秦臻已起身相迎:“大王亲临,臣失礼怠慢,万望恕罪。”
闻言,嬴政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萧何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好奇,问道:“不知先生身边,何时多了这样一位少年才俊?倒是面生得很。观其气度沉稳,进退有度,倒不似寻常学子浮夸。”
秦臻看了一眼垂首恭敬的萧何,坦然道:
“回大王,此子名唤萧何,祖籍楚地丰邑。是臣去年在百家大会时,在墨社外留意到的一位少年。彼时他衣衫朴素,虽言语不多,然其心志之坚、求知之切,令臣印象深刻。
彼并非门阀贵胄,乃寒门出身,方才入学苑不久,如今在苑中修习律令、算学及诸般实务,兼襄助处理些文书誊抄、案卷整理之事。萧何于此道上,颇有天赋。”
“庶民萧何,叩见大王!”
听闻秦臻介绍,萧何立刻稽首行礼,声音清朗而谦卑:“不知大王驾临,未能远迎,失仪怠慢之处,恳大王海涵。”
嬴政闻言,再次仔细打量起来眼前这垂首的少年。
身形虽略显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气质沉静,面对自己带来的无形威压,只见其恭敬,却不见丝毫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