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青统率的南军主力驻扎于川地北部的凉州。
此刻,南有段景行、柳乘风部互为犄角之势,虎视眈眈,后有顾清越统率虞军主力截断其后路。
而今三面环敌,一面临山,粮草已断,退路已绝,兵家称之死地。
若是心怀希望,六万勇士别无选择,以死相争,或有取胜的可能。
但顾清越所率的虞军主力能出现在后方,任谁都能想到国都眼下只怕是已经沦陷了。
周元青看着低迷的士气,不觉忧从中来。
自他十五岁投军以来,历经大小战役无数,从未像今天这般感到无力。
军中消极的言论越来越多,初时他还强力镇压,后来就实在应接不暇了。
好在虞军只围不攻,尚能拖延一时。
翌日天明,周元青循例登上北城楼,忽闻鼓声大躁,他原以为虞军这是要进攻了,没想到等了半天,始终未见敌军冲锋,反而是两军中间的空地上不知何时竟筑起了一个高台。
周元青眉头微蹙,“又搞什么名堂?”
直至过去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这才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白衣身影在数名敌军的“护卫”下向上攀爬。
周元青以为还是那陈明要言招降之辞,他张弓搭箭,想要等其爬上高台之后,就一箭射死他,以免其再扰乱军心。
眯眼瞄准好以后,其副将刘庆突然出声道:“将军,我瞧那人有些熟悉。”
周元青弓弦稍松,睁眼细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怎么可能?”
两人说话间,白衣身影已登上高台,高声喊道:“周将军,国已经亡了,降了吧。”
听到这个声音,城楼上的大小将军皆是出声言道:“是陛下...”
不少士卒面面相觑,热泪滴落在盔甲之上。
周元青高声道:“君无戏言,陛下不是说誓不降虞吗?”
杨安本想据实以告,对方拿其妻儿性命要挟他,但觉身后忽然有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直蔓延到脖颈,他低头一看,原是那王弓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现在畏此人如虎,连忙改口道:“周将军,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想想家人,你老母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周元青早就知道自己国君是什么货色,他面带讥讽地道:“大丈夫一诺千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他身边诸将闻言,一半以上都跪在了地上,他们拱手道:“将军!”
周元青摇了摇头,转过身来,“我只替我自己做决定,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你们的主帅,你们也不再是我手下的将卒。国君都在劝我们投降,你们的忠早就尽过了,该为自己和家人谋条生路了。”
听到这话,诸将卒脸上皆是露出犹豫之色。
似是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周元青继续道:“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并未成家,老母那边又有兄长照顾。且我护送过大虞的舒王回国,彼时也算是间接救了他的性命,料想他不会对我的家人动手。”他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听到这话,城楼上的将卒开始往城下移动。
周元青回头向城外喊道:“莫要放箭,我手下的兵降了。”
多年以后,两国的士卒仍然清晰的记得这一天的场景:
凉州的城墙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绝。
周元青站在城头,铜甲上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像是一幅斑驳的画卷。
城下,大虞的三十万大军如黑云压境,旌旗猎猎,战鼓如雷。
而城上,只剩下他和三十名亲卫军。
周元青手持一杆大戟,背后红色披风长荡,立在军旗之下。
无数的黑甲军涌上城头,李温和赵浅等亲卫相继倒下,转瞬之间就仅剩下他一人。
然而,就是这一人一戟,竟频频杀得虞军胆寒。
周元青手握长戟,浑身浴血,宛如一尊杀神,似有使不完力气。
顾清越脸色凝重,再一次发号施令,\"杀了他!\"
切换过武器的虞卒,数十支长矛同时刺向周元青,他挥戟格挡,戟影如虹,瞬间刺穿三名敌兵的咽喉。
但更多的敌人涌上来,一柄长刀砍在他的背上,鲜血喷涌而出。
周元青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倒下。
他反手一戟,将那敌兵钉死在城墙上。
又一柄长矛刺穿了他的腹部,他咬牙折断矛杆,戟刃划过持矛者的眼睛。
血战持续了不知多久。
周元青脚下的血泊越来越大,他的动作越来越慢,但每一次挥戟,仍能带走一条性命。
王弓、柳乘风和段景行远远看着,眼中已满是震撼——这哪里是人,分明是一头垂死的猛虎!
终于,周元青被逼到了城墙边缘。
他的长戟断了,佩剑折了,铠甲破碎不堪。
十几支长矛指着他,却无人敢上前。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周元青仰天长啸,口中满是鲜血。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断戟插进城墙的砖缝,支撑着自己不倒。
鲜血不断地从其嘴角涌出,但他的身躯依然挺直,如松如岳。
傍晚,最后一批打扫战场的虞族回头望去,只见夕阳如血,仿佛还能望见城头上那一道孤独的身影巍然矗立。
这场战事也随着这道身影逐渐消失在暮色中而结束。
自此,天下凝一,再无虞南之分。
嘉兴年间,有一位叫做高启的隐士,作了一首诗名叫《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
诗曰:“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众人皆知,自唐开始,“圣人”多指皇帝。
但因为舒王死后,也被其子追封为皇上,后世的学者一部分认为,高启诗中的“圣人”指的是陈明,另一部分则认为是当时在位的皇上嘉兴帝。
双方各执一词,常常争得面红耳赤,至今仍未有定论。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