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星的引力像是被抽走了大半。守望者号穿过灰蓝色的云层时,舰体突然失去了重量,仪表盘上的重力指针疯狂摇晃,最后停在“0.3G”的刻度上——比月球还要轻。舷窗外飘着碎石、尘埃,甚至还有朵完整的花,花瓣舒展着悬在半空,既不坠落,也不绽放,像幅被按下暂停键的画。
“这里的时间是黏的。”小七戳了戳舷窗,指尖碰到的地方凝结出层薄薄的雾,雾珠悬在玻璃上,半天都不肯滑落。屏幕上的星图资料少得可怜,只有几句模糊的记载:“无磁场,无潮汐,无生灵活动迹象——或说,一切活动都失去了‘动’的意义。”
登陆舱降落在片灰色的平原上。舱门打开的瞬间,灵溪的发丝突然飘了起来,她伸手去按,手指却在半空中慢悠悠地划过,像在水里划动。地面是柔软的灰沙,脚踩上去不会留下脚印,只会让沙粒懒洋洋地散开,又慢慢合拢。远处的山脉是模糊的剪影,轮廓在雾气里晕开,像是用蘸了水的墨笔轻轻画上去的。
“有人吗?”凌雪喊了一声。声音没有传开,而是像团棉花似的悬在身前,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飘向远方,连回音都懒得回来。
他们往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到第一个“居民”。那是个灵源生物,长得像团半透明的水母,身体里裹着淡紫色的光,正悬在一棵枯树下——说是树,其实只是根歪歪扭扭的灰色枝干,既不发芽,也不枯萎,叶子保持着半卷的模样,仿佛在决定要不要舒展的瞬间放弃了。
“你好?”苏星遥试着递过去块灵源晶体。晶体飘在半空,那团水母只是眨了眨透明的眼睛,连触手都懒得抬一下,过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拿……或不拿,有区别吗?”
再往前走,遇到的“生灵”越来越多。械源机械人坐在地上,屏幕是暗的,明明能源充足,却连开机都觉得麻烦;灵源植物的种子散落在沙地上,有的外壳已经裂开,却不肯生根,任由嫩芽在壳里蜷缩着打盹;甚至有座半塌的石桥,断成两截的石块悬在水面上,既不往下沉,也不往上浮,就那么隔着半米的距离对峙着,像对早已懒得争吵的夫妻。
“他们在睡觉吗?”灵溪凑近一个械源机械人,它的齿轮上积着灰,灰层均匀得像是刻意铺上去的。机械人突然转动了一下眼球,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不睡,也不醒。睡觉需要闭眼,醒着需要睁眼,太麻烦了。”它的屏幕亮了一下,显示出一行字:“反正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一样的灰。”
虚无星的“城市”是片散落的建筑骨架。有的房子只盖了半面墙,砖块悬在该砌下一块的位置;有的街道铺了一半石板,剩下的石板躺在路边,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欠奉;广场中央有座未完成的雕像,雕的是个举着锤子的人,锤子悬在离石头一厘米的地方,凿子掉在脚边,金属表面蒙着灰,却没有生锈——连氧化都觉得“没必要”。
“看那本日记。”凌雪在一栋破屋里发现了个皮质本子,纸页泛黄,却整齐地悬在桌上。她翻开第一页,字迹歪歪扭扭的:“今天想种棵树。挖了坑,放了种子,突然想:树长出来又能怎样?开花?结果?最后还不是会枯。于是把种子捡出来,坑也没填——填不填,土地还是土地。”
第二页的字迹更淡了:“试着和邻居说话。问他‘今天天气如何’,他说‘不好不坏’。问他‘想不想去山那边看看’,他说‘那边和这边,不都是灰的吗’。后来我们坐着,坐了一天,谁也没再说话。原来说话和不说话,都是一样的安静。”
最后一页只有三个字,墨迹几乎要看不清:“都一样。”
他们在城市深处找到个巨大的溶洞。溶洞的顶端倒挂着钟乳石,水滴从石尖上凝出来,却悬在半空,形成一串晶莹的水珠,像条被冻住的水晶帘。溶洞中央坐着个老者,看模样是械源与灵源的混血——左手是机械臂,右手长着灵源生物的鳞片,他闭着眼,呼吸轻得几乎不存在,胸口的起伏慢得像年的更迭。
“您在这里多久了?”苏星遥轻声问。
老者过了足足三分钟才睁开眼。他的左眼是齿轮,右眼是琥珀色的瞳孔,瞳孔里映着悬在半空的水珠,像两团凝固的光。“多久?”他笑了笑,笑声飘散开,被水珠弹了回来,“一天?一百年?反正时间不会因为‘多久’而变快或变慢,不是吗?”
他指了指溶洞的岩壁。上面刻着许多画,有的画着人在种地,有的画着飞船起航,有的画着孩子在放风筝,但每幅画的尽头都画着个相同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什么都没有。“以前我们也追求过意义。”老者的机械指节敲了敲岩壁,“有人想让虚无星变得明亮,种了十万棵发光植物,可植物长着长着就懒了,不再发光——反正亮和暗,都是眼睛的错觉。有人想造艘能穿越黑洞的飞船,图纸画了三千张,最后发现就算飞出去,外面的星系和这里,不也都是些‘存在’吗?”
“那朵花……”灵溪指着溶洞外飘进来的那朵花,花瓣依然保持着刚进来时的姿态,“它为什么不谢?”
“因为它想通了。”老者的鳞片手轻轻拂过空中的水珠,水珠晃了晃,又定住了,“开花是为了结果,结果是为了播种,播种是为了再开花……一圈下来,和从没开过硬币区别?所以它停在半开的样子,既不完成,也不放弃,省了力气,也省了失望。”
小七突然想起守望者号的储藏室里,有包从对立星带来的共生花种子。她摸出种子,摊在手心。种子在失重的空气里微微颤动,像在犹豫要不要发芽。“如果……做一件事,不问结果呢?”她把种子往空中一抛,“比如,只是想让它飘一会儿?”
种子在空中翻了个身,慢悠悠地往下落。老者的齿轮眼突然转动了一下,琥珀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微光。
苏星遥打开了传感器,屏幕上显示出虚无星的核心数据。这颗星球的地核是颗“均衡核”,既不释放能量,也不吸收能量,像个完美的平衡体。但数据里藏着异常:核心周围的能量流并非静止,而是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循环,像条睡着的河——它有流动的能力,只是忘了“为什么要流”。
“你们看那些水珠。”凌雪指向溶洞顶端的水晶帘,“它们悬着,不是因为不能落下,而是没人相信‘落下’本身就是意义。”她抽出玄冰剑,剑尖轻轻划过悬在空中的水珠。第一颗水珠被触碰的瞬间,突然“咚”地一声坠落在地,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水花落地的声音像颗石子投入死水。紧接着,第二颗水珠、第三颗水珠……整串水晶帘突然开始坠落,水珠砸在地上,发出连串清脆的声响,在溶洞里回荡不绝。老者猛地站起身,机械臂上的齿轮发出“咔哒”的转动声——那是他不知多久以来第一次快速动作。
小七捡起那枚共生花种子,把它埋进溶洞角落的土里。她没有浇水,也没有施肥,只是用手指轻轻按了按:“就算不发芽,埋进去的过程,总比让它在口袋里发霉好吧?”
灵溪摘下自己的发带,发带是淡蓝色的,在灰调的溶洞里格外显眼。她把发带系在悬着的钟乳石上,发带被气流推着轻轻摇晃,像面小小的旗帜。“你看,它在动呢。”她对老者笑,“动起来,至少知道风是往哪个方向吹的。”
凌雪的玄冰剑在岩壁上划出一道痕迹。剑痕里渗出淡淡的光,光顺着岩壁蔓延,照亮了那些画着耕种、起航、放风筝的图案。“意义不是结果,是‘做’本身啊。”她的声音穿过坠落的水珠,带着从未有过的清亮,“种地不是为了收获,是感受泥土从指缝溜走的痒;起航不是为了抵达,是听风穿过船帆的响;放风筝不是为了让它飞得高,是看线在手里绷紧的颤……”
老者的琥珀色瞳孔里,那串坠落的水珠仿佛变成了流动的星。他伸出机械臂,接住一颗坠落的水珠,水珠在他的掌心化开,湿润了蒙着灰的金属表面。“很久没尝过‘凉’的滋味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当守望者号准备离开时,他们回头望了一眼虚无星。那颗灰蓝色的星球似乎有了些微的变化:平原上的灰沙开始缓慢流动,像条苏醒的河;城市里悬着的砖块轻轻碰撞,发出“叮叮”的声响;溶洞外的那朵花,一片花瓣微微舒展了些,露出里面嫩黄的花蕊。
老者站在溶洞口,他的机械臂举着灵溪的发带,发带在风里飘得很欢。他身后,那枚被埋进土里的种子,顶破了一层薄沙,冒出个针尖大的绿芽——它不知道自己会长成什么,也不知道会不会开花,但它确实在“长”了。
“下一颗星球……”苏星遥的屏幕上出现了一颗红白相间的星球,表面布满了交错的纹路,像张复杂的网,“星图上说叫‘缠结星’。那里的生灵用丝线连接彼此,却把自己缠成了死结。”
小七的手环收到一段新的信号,这次的信号很急促,像无数根线在拉扯,发出“嗡嗡”的震颤声。信号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语:“解不开……我们都解不开……”
凌雪摩挲着玄冰剑上的“平衡纹”,剑身在失重的空气里微微浮动。她想起对立星的光与暗,想起虚无星的“都一样”,突然明白宇宙里最棘手的困局,从来不是外部的枷锁,而是内心的“值得”——光怕阴影是怕失去完美,暗拒光亮是怕暴露脆弱,而虚无,是怕所有“值得”最终都会变成“不值得”。
“缠结的线,总得有人去扯一下。”她望着舷窗外渐渐远去的虚无星,那颗灰蓝色的星球上,似乎有了点点流动的光,像谁在黑暗里划亮了一根火柴——不为照亮什么,只为感受那瞬间的暖。
守望者号加速驶离,身后的虚无星在视野里缩成一个灰蓝色的点。舱内,那朵从溶洞带出来的花,终于在半空中缓缓展开了最后一片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