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九十六章 :雪融无声
凌羽的指尖划过门楣上凝结的冰棱,寒意顺着指腹蔓延上来时,巷口传来卖花姑娘清脆的吆喝声。腊月的最后一场雪昨夜刚停,青石板路上的积雪被往来行人踩成半融的泥泞,混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在墙角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头顶灰蒙蒙的天。
他身后的朱漆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苏瑶的声音裹着屋里的暖意飘出来:“进来吧,药快熬好了。”
凌羽转身时,看见苏瑶站在门内的阴影里,鬓边别着支银簪,是去年他从漠北带回来的狼毫簪,如今被她用红线缠着尾端,倒添了几分温婉。她手里端着的铜盆正冒着白汽,该是刚绞了帕子要去擦窗棂。
“若雪呢?”他问。
“在西厢房教孩子们写字,”苏瑶侧身让他进来,目光扫过他肩头未化的雪粒,“又去后山了?”
凌羽嗯了一声,解下腰间的玄铁剑。剑鞘上的鳞纹在火光下泛着暗哑的光,那是当年在北境与蛮族王帐死战时留下的刻痕,每一道都藏着断骨的脆响与热血的腥甜。他将剑靠在门后的兵器架上,旁边立着柄锈迹斑斑的长枪,枪缨早已褪成灰褐色——那是老将军临终前塞给他的,说“凌小子,这杆枪喝够了血,该让它歇着了”。
正堂的八仙桌上摆着三只粗瓷碗,碗沿还留着细密的裂纹。柳依从后厨掀帘出来,素色的布裙上沾着面灰,看见凌羽便笑:“可算回来了,再晚一步,若雪就要带着孩子们去寻你了。”她将刚出锅的蒸糕摆在桌上,白雾腾起时,能看见她眼角新添的细纹。
凌羽记得初见柳依时,她还是江南水寨里那朵带刺的玫瑰,腰间总别着淬毒的短刃,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锋芒。可现在她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的模样,倒比当年指挥船队纵横江面时更让人觉得心安。
“后山的梅花开了,”凌羽坐下时,听见西厢房传来孩童的念书声,咿咿呀呀的,像檐下筑巢的燕子,“我去折了几枝。”
苏瑶端着药碗过来,黑褐色的药汁在碗里轻轻晃荡,药香混着蒸糕的甜香漫开来。“左胳膊的旧伤又犯了?”她把碗递给他,指尖不经意触到他手腕上的疤痕——那是被西域弯刀划开的,当时血涌出来染红了半条戈壁,他却咬着牙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凌羽仰头饮尽药汁,苦涩从舌尖漫到喉咙里,却比不过当年在雪山之巅嚼着冻硬的干粮时的滋味。“不碍事,”他放下碗,看见苏瑶鬓角的银簪在火光下闪了闪,“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早。”
“可不是嘛,”柳依擦着手走过来,“前几日张屠户家的小子还说,要去城外的冰湖溜冰呢。”她提起张屠户时,语气里带着寻常妇人的熟稔,没人会想到这个揉着面团的女子,曾单枪匹马闯入魔教总坛,用一根绣花针挑断了教主的手筋。
西厢房的念书声停了,白若雪推门进来,身上还沾着墨香。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棉袍,是凌羽去年在苏州城给她买的,袖口已经磨得有些薄了。“先生,”她笑着看向凌羽,手里捧着几张字纸,“你看孩子们写的‘平安’二字。”
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认真。凌羽拿起一张,指尖抚过纸上未干的墨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北境的军帐里,老将军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家国”二字。那时烛火摇曳,帐外是呼啸的北风,老将军说:“羽儿,咱们当兵的,流血流汗,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能安安稳稳写这两个字吗?”
“写得真好,”凌羽把字纸叠好,“贴在窗上吧。”
白若雪应着去了,孩子们的笑声跟着从西厢房涌出来,像刚开闸的春水。凌羽望着她的背影,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缩在死人堆里的小丫头,眼里满是惊恐。那天他刚打完一场恶战,浑身是血地从尸山爬出来,听见她微弱的哭声,像只受伤的小兽。
“在想什么?”苏瑶递过来一块蒸糕,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凌羽咬了口蒸糕,甜味在舌尖慢慢散开。“在想,那年在漠北,咱们烤着狼肉,你说要是能有块热乎的糕点该多好。”
苏瑶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像漾开的水波:“你还说等天下太平了,就带我去江南看桃花。”
“这不是来了吗?”柳依端着刚沏好的茶过来,“这江南的桃花,可比你当年在军报上画的好看多了。”
凌羽接过茶杯,茶香混着窗外的梅香飘进鼻腔。他忽然想起那坛埋在后院的酒,是当年平定南疆时,老将军亲手封的,说要等他解甲归田那天开封。如今老将军早已化作了边关的一抔黄土,可那坛酒还埋在梅树下,等着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檐角的冰棱又开始滴水,嗒、嗒、嗒地落在青石板上,像时光的脚步声。西厢房里,白若雪正教孩子们唱那首江南的民谣,调子软软糯糯的,混着炭火噼啪的声响,让人忘了曾经的金戈铁马。
凌羽望向窗外,远处的城墙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城头上的旗帜早已换成了崭新的杏黄旗,再不是当年染血的玄色战旗。街角的包子铺冒起了白烟,卖糖葫芦的老汉正摇着拨浪鼓走过,几个孩童追着他的身影跑,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他忽然明白,那些被称作“兵王”“战神”“龙王”的传奇,从来都不是结束在某个战场。它们化作了坛里的酒,草里的香,孩子们的歌声,化作了此刻屋檐下流淌的融雪,带着所有过往的温度,慢慢渗进这片土地,长出漫无边际的暖。
苏瑶靠在他肩头,鬓角的银簪轻轻蹭着他的脸颊。“在笑什么?”她问。
凌羽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在想,”他望向院里那株刚抽出新芽的梅树,“今年的春天,该来得早些。”
西厢房的歌声又起,孩子们唱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唱得不成调,却像一缕春风,吹过积雪初融的大地,吹过他们曾经用鲜血守护的山河,吹过每一个等待黎明的清晨。
柳依端着新蒸好的馒头从后厨出来,白若雪正领着孩子们往窗上贴那些写着“平安”的字纸,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们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凌羽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那些刻在骨血里的过往,那些枪林弹雨里的日夜,都化作了此刻屋里的暖,檐下的水,孩子们眼里的光。
这或许,就是他们用一生去追寻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