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士弘伫立在殿门口,目光茫然地望向那片逐渐亮起来的天空。不知为何,这晨光竟让他觉得异常刺眼,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指尖触碰到的,却是满脸冰凉的泪水。刹那间,他只觉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干,整个人好似要被这无尽的黑夜与彻骨的失败彻底吞噬。
他心里明白,此刻的寂静并非意味着一切的终结,恰恰相反,这是另一种更为煎熬的开始。城外的敌军,想必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这座最后的内城,不攻自破……
内城城门之外,徐世绩与程咬金已然合兵一处。五万兵马如铁桶般将各城门围得水泄不通,将士们身上的甲胄在晨光的映照下,泛着冰冷而坚硬的光,宛如一片钢铁的海洋。
程咬金紧勒着缰绳,手中的马槊用力往地上一顿,溅起一片尘土,瓮声瓮气地说道:“兄长,其余各处城门皆已降服,就剩下这内城皇宫了。要不咱直接炸开城门,杀将进去?”
徐世绩凝视着城头晃动的人影,缓缓摇了摇头,沉稳地说道:“不急。林士弘如今已成瓮中之鳖,城内兵力空虚,再耗上半日,自会有结果。倘若贸然闯入,不过是白白增加伤亡罢了。”
说罢,他抬手示意身后的传令兵,语气坚定地吩咐道:“传令下去,围而不攻,务必守好各处要道,绝不能让一只鸟飞出去。”
程咬金咂了咂嘴,心中虽觉得不过瘾,但也深知这是最为稳妥的法子,于是挥挥手,让亲兵去传令,让将士们休整坚守。
城头上,偶尔有守军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张望,见城外军容如此严整,犹如铜墙铁壁,又慌忙缩了回去,只留下风吹动旗帜发出的猎猎声响,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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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洛郡,林家偏殿。林元正端坐在案前,静静听着林福垂首禀报,他的眉头渐渐拧紧,神色愈发凝重。
“由此说来,你们已然探明高开道的行踪了?”
林元正抬眼,目光如炬地看向林福,指尖在案上骤然停住,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厉色,“此事还有何人参与?为何此前半点风声都未曾报与我知晓?”
林福被这陡然加重的语气吓得一哆嗦,赶忙低头垂首,诚惶诚恐地说道:“家主息怒!此事自两年前便已在暗中筹划,林家一直派人密切盯着高开道的动向。那时家主尚且年幼,又恰逢林家搬迁安置诸事繁杂……”
“再者,林家那时根基尚浅,而高开道此人反复无常。他曾归降大唐,受封北平郡王,可没过多久便又叛唐,占据渔阳自立。这些年更是潜藏暗处,如今已探明,他在幽州一带横征暴敛,与突厥往来频繁。”
林元正微微颔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指节紧紧抵在案上,泛出青白之色,缓缓说道:“此乃不共戴天之仇,我一刻也不敢忘却。那年高开道刚叛离大隋,便带着部众四处流窜,途径沧州时,专挑豪门富户劫掠。我父母当时正在母族娘家探亲,偏巧就撞上了他们……”
话音戛然而止,他缓缓闭上双眼,似要将那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暂时封存。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一片如冰般的冷硬,一字一顿地说道:“父母双亲,还有母亲那边的叔伯姑嫂、堂兄弟姐妹,一百七十八口人,一个都没能逃出来……”
“那时我虽年纪尚小,可这仇恨早已刻入骨髓,又怎敢忘怀?”
林元正猛地攥紧拳头,骨节泛白,他抬眼看向林福,眸中隐隐泛起血丝,“这些年,我夜里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他们在凄惨地呼喊我的名字。你说,这样的仇恨,我怎能忘?”
殿内安静得只能听见烛火跳动发出的轻微声响,林元正凝视着案上摇曳的烛影,眸中翻涌的恨意仿佛要将那微弱的光亮彻底吞噬。
林福垂首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深知,家主当年因年幼未能随行,这份活着的愧疚,恐怕比仇恨更加折磨人心。
“既然你们筹谋良久,又探明了他的踪迹,那你们还有何打算?”
林元正紧紧盯着林福,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此次,我要亲自上阵,报仇雪恨!”
林福听闻,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家主万万不可!高开道身边皆是些亡命之徒,幽州边境又靠近突厥,局势错综复杂,您怎能亲身涉险?”
“涉险?”林元正怒拍桌案,霍然起身,案上的茶盏被震得高高跳起,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溅落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压抑已久的怒火而变得沙哑:“我父母亲人在刀下惨遭屠戮、哀嚎求救时,何曾有人问过他们险不险?如今,那亲手斩杀这恶贼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却让我躲在后方坐以待毙?绝不可能!”
林福被他周身散发的浓烈戾气震慑住,慌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家主息怒!我等不敢阻拦,只是……只是实在担心你会有闪失啊。高开道此人诡诈多端,你若亲去,万一……”
“没有万一,此事无需再议!”林元正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透着无比的决绝,“这一次,我定要亲眼看着他血债血偿。”
林福跪在地上,望着家主眼底那坚定不移的决绝之色,明白再劝也是徒劳。他重重地叩首,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坚定地说道:“诺!家主既已下定决心,我等自当遵从!”
林元正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下颌微微松动,然而指尖的青筋却仍未消退。也不知是前身那深入骨髓的执念太过强烈,还是这些年在这林家生活已有了感情,早已将此处视作自己的归属,竟使得这仇恨在他心头盘桓得愈发炽热。
他望向窗外逐渐明亮的天色,喉结动了动,对仍跪在地上的林福说道:“起身吧。去将护卫队所有人都集结起来,若是人手不足,便去求助裴公,他那山寨里,想来还有不少可用之人。”
晨光悄然爬上他的侧脸,一半脸庞映照着决绝的神情,另一半却藏着难以言说的沉郁。这趟幽州之行,既是为了了却多年的旧怨,或许,也是为了彻底斩断那些如影随形的纠缠过往。
这趟朔州之行,人越多,胜算便越大,他绝不给高开道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不多时,天已大亮,肆虐了整夜的风雪终于暂歇。檐角的冰棱折射着晨光,发出刺眼的光芒,晃得人眼睛生疼。
林家前院的空地上,五六只信鸽扑棱着翅膀,奋力腾空而起,翅膀上还沾着尚未融化的雪粒。它们在空中盘旋两圈后,便朝着东南方向疾飞而去。
林安站在廊下,望着鸽群逐渐消失在天际,转身对林康说道:“如今消息已然传出去了,想来刘先生那边很快便会出兵。你还是尽早回长安城,免得耽误了正事。”
林康眉头微微一蹙,抬手理了理衣襟,面露担忧之色:“此处局势尚未稳定,我若此时离开,万一出现变数怎么办?”
“放心,”林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笃定,“信上已将利弊说得清清楚楚,刘先生向来行事果断,定会按计划行事。你回长安盯着朝堂动向,可比留在此地更为要紧。咱们各司其职,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林康闻言,沉吟片刻,缓缓颔首道:“你说得在理。左右此间有你与福哥坐镇,我留在这儿确实有些多余。我这就动身回长安,若有异动,会立刻差人传信过来。”
说罢,他转身便要去收拾行装,脚步却又突然顿住,回头看向林安:“刘先生那边若有消息,也务必尽快告知我。眼下局势诡谲多变,多一分消息,便多一分胜算。”
林安笑着点头应下,目送林康转身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抬头望向西北方,那里云层厚重,廊下的风裹挟着残雪呼啸而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紧了紧衣襟,低声自语道:“这一趟,可千万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