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砖缝里渗进第一缕晨光时,郑灵萱的指甲已在青铜钥匙柄上掐出月牙印。
她一夜未合眼,袖中钥匙随着心跳一下下灼烫,像块烧红的炭,将她的理智一点点烤得酥脆——从钱老三药包上显影的\"归墟重启,以血为引\",到顾修然在幻觉里说的\"命运从来不是选择\",再到钥匙上那些像蛇一样游走的古篆,所有碎片在她脑海里绞成乱麻。
\"必须弄清楚。\"她对着窗纸泛白的天色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程七的残魂正盘坐在共议堂后巷的老槐树上。
这半透明的虚影平时总板着张脸,此刻见郑灵萱大步走来,飘下来的动作都带了几分踉跄:\"你手里拿的什么?\"
郑灵萱摊开掌心,钥匙在晨露里泛着冷光。
程七的虚影突然剧烈震颤,半张脸几乎要散成雾气:\"命、命簿锁!\"他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古板的声调里透出罕见的惊慌,\"传说只有执笔写命之人才能持有,能锁尽天下轮回......你从哪得来的?\"
\"昨晚祠堂卷宗里。\"郑灵萱盯着程七发抖的指尖,\"它烫得我睡不着。\"
\"别碰它!\"程七急得绕着她转圈,\"这东西能照见命盘最深处的刻痕,你现在的魂火才刚稳当......\"
但郑灵萱已经转身往祠堂走。
她记得三个月前清理地基时,在供桌下发现过块活动砖,敲开后是道往下的石阶——当时只当是前人藏细软的密室,此刻却像有根线牵着她的脚。
程七的警告被风卷着追过来:\"郑姑娘!
你根本不知道命簿里写了什么——\"
密室的潮气裹着霉味扑来。
郑灵萱摸黑走到最里侧,石龛上的灰尘被她掌心的热度蒸出细烟。
钥匙插入石缝的瞬间,整面石壁发出钟鸣般的嗡响。
一道幽蓝光幕从石龛里漫出来,像面被风吹皱的水镜,倒映出的画面让她血液凝固——
那是她最熟悉的\"穿越\"记忆:暴雨倾盆的现代街道,她为救扑向马路的小女孩被货车撞飞。
可画面里多了样东西——在她倒下的刹那,一片泛黄纸页从云端飘落,边缘沾着暗红血渍,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郑灵萱,第473次轮回修正者。\"
\"怎么会......\"她踉跄着扶住石壁,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我以为......我以为是意外穿越......\"
\"小姐!\"
惊呼声让她猛地回头。
李小红端着的茶盘\"当啷\"落地,青瓷盏碎成几片,热粥泼在青石板上腾起白雾。
这丫头平时最是沉稳,此刻脸色白得像张纸,手指死死攥着围裙角:\"我、我看您一宿没睡,想送点热粥......\"
郑灵萱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她本想呵斥李小红擅闯密室,可对上那丫头担忧的眼睛,突然泄了气。
她扯过李小红的手按在光幕上:\"你看,这是我的命。
他们说我是修正者,轮回了四百七十三次。\"
李小红的指尖刚碰到光幕,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但她没躲,反而凑近些盯着那行字看,睫毛抖得像受惊的蝶:\"小姐第一次救我时,我被朱大富的狗腿子吊在城门楼。
您踩着月光爬上来,腰里别着顾公子送的匕首,说'别怕,我带你下去'——那时候您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对吗?\"
郑灵萱愣住。
她想起那夜李小红被抽得遍体鳞伤,却还在护着怀里半本《女诫》;想起自己割断绳索时,这丫头哭着说\"我想识字,想写自己的名字\"。
\"小姐每次救人,都没问过命运同不同意。\"李小红蹲下身捡茶盏碎片,碎瓷扎进掌心也没察觉,\"您看这茶盏,碎了是命运,可我偏要把它粘起来——粘不圆又怎样?
至少能盛粥。\"
光幕不知何时熄灭了。
郑灵萱摸出帕子包住李小红流血的手,突然笑了。
她的笑从眼底漫开,像春冰初融的溪:\"说得对,粘不圆也能盛粥。\"
\"启禀小姐!\"院外传来小斯的喊叫声,\"朱大富带着田契跪在门口,说要献良田百亩,给共议堂建附属学堂。\"
郑灵萱擦净李小红手上的血,将碎瓷片收进袖中。
她望着密室顶端透下的光束,听见自己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清晰:\"请他进来。\"
晨风吹起她的发梢,袖中那枚命簿锁突然轻颤,像在应和某种即将破土的生机。
朱大富的肥背在晨光里泛着油光。
他跪得笔直,双手举着田契的姿势像捧着供香,可额头的汗珠却顺着络腮胡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星星点点的湿痕:\"共议堂的大恩,草民没齿难忘。
这百亩良田紧挨着镇西河,正适合建学堂......\"
郑灵萱垂眸盯着他泛青的指甲缝——那里面嵌着半粒焦黑的火药渣。
三天前宋金刚旧部劫粮车时,她在烧毁的马车上见过同样的痕迹。
\"朱员外孝心可嘉。\"她伸手接过田契,指尖掠过纸角时,袖口的碎瓷片硌得手背生疼,\"李小红,带朱员外去账房核对地契。\"
李小红应了声,接过田契的瞬间睫毛微颤——她摸到了纸页夹层里凸起的金线。
这丫头低头时发梢扫过朱大富手腕,瞥见他内侧新添的刀疤,和半月前宋金刚被押入地牢时,狱卒汇报的\"旧部联络暗号\"分毫不差。
直到朱大富的谄媚笑声消失在院门拐角,马如龙才从廊下转出来。
他把玩着茶盏的动作突然顿住,指节叩了叩案上田契:\"灵萱可记得墨昭说过?
当年他查江南盐引案,伪契里总掺着金线,说是'能引地脉火气'。\"
郑灵萱的瞳孔缩了缩。
三个月前墨昭咽气前,确实抓着她的手说过这句话,血沫子糊在她腕上:\"金线......地火......炸......\"
\"苏瑶。\"她突然扬声。
正趴在院墙上逗猫的苏瑶\"骨碌\"跳下来,发间的银铃铛叮当作响:\"姐有啥吩咐?\"
\"去江湖百晓生那放话。\"郑灵萱抽出腰间顾修然送的匕首,在案上划出半道弧光,\"就说下月初三,共议堂附属学堂首课,由顾修然亲授《识伪辨奸》。\"
苏瑶眼睛一亮,把银铃铛晃得更响:\"明白!
我这就去码头找说书的张老汉,保证传到每个茶馆酒肆!\"
学堂落成那日,镇西河的晨雾还没散透,门口已挤了半条街的百姓。
穿粗布短打的农夫、挎药箱的游医、甚至梳着丫鬟髻的小丫头都踮着脚往门里望——顾修然的名字在江湖上本就像块磁石,更何况是\"亲授识伪辨奸\"。
朱大富派来的工匠混在人群里,腰间的短刀贴着大腿根。
他们凌晨时在地基下埋了三坛火药,引线顺着砖缝通到后院老槐树下。
为首的疤脸汉子抹了把汗,盯着门楣上\"共议堂学堂\"的金漆匾额,心里直犯嘀咕:那姓顾的真会来?
\"让开!\"
一声清喝惊得人群自动分开。
顾修然穿着月白长衫踏阶而上,腰间玉牌在雾里泛着冷光。
他扫过人群的目光像把淬了毒的剑,最后停在疤脸汉子腰间:\"这位兄弟,可是来学'辨奸'的?\"
疤脸汉子后颈发凉,刚要后退,门柱上突然发出\"嗡——\"的蜂鸣。
那声音像极了马蜂振翅,惊得人群哗然。
顾修然抬手摘下门柱上的铜铃,指腹抹过内壁刻着的细小纹路:\"林姑娘的'音波阵',果然灵验。\"
\"什么音波阵?\"疤脸汉子硬着头皮喝问。
\"能辨金属的阵。\"顾修然突然反手扣住他手腕,短刀\"当啷\"落地,\"你腰间的刀,靴筒里的火折子,甚至地基下那三坛火药——\"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林姑娘前天就把火药换成了麦麸,你以为炸得响?\"
人群里爆发出惊呼。
几个工匠见势不妙要跑,早被埋伏在房顶上的李长风带着镖局弟子按住。
朱大富\"扑通\"跪在地上,肥肉抖得像筛糠:\"草民冤枉!
草民真不知道......\"
\"朱员外别急。\"郑灵萱从侧门走出来,手里捏着半块田契,\"这金线,你说是为表诚意;这刀疤,你说是砍柴时划的;可这火药渣——\"她把田契拍在朱大富面前,\"宋金刚上个月在地牢里托人带话,说'要炸了共议堂的根基',你说巧不巧?\"
朱大富的脸瞬间白得像张纸。
混乱平息时已近黄昏。
李小红抱着一摞从朱大富旧书里翻出的典籍,蹲在廊下逐页检查——这是她的老习惯了,每次收捐物都要过三遍手。
\"小姐!\"她突然站起,指尖捏着张泛黄的纸页,\"您看这个!\"
郑灵萱接过纸页的手在发抖。
那是半页残破的命簿,墨迹斑驳处勉强能辨认:\"第474次失败......需更换执行者......郑灵萱,最后一次机会。\"最下方的落款,是枚朱红的印记——正是她穿越前,自己书房里那枚\"灵萱手录\"的私人印章,连边缘缺了个角的痕迹都分毫不差。
晚风卷起几片梧桐叶,掠过她鬓角。
郑灵萱盯着那枚印章,耳边响起密室里光幕的嗡鸣,想起李小红说\"碎了也能盛粥\"的模样。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尾发红,把纸页小心收进怀里。
\"去把顾修然找来。\"她对李小红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又稳得像山,\"有些账,该算清楚了。\"
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影子里藏着半枚碎瓷,藏着半页命簿,藏着四百七十三次轮回里,所有她亲手粘起来的、盛过热粥的、不圆的人生。